1978年年初,先生已高寿86岁,关于《尚书》研究整理和众多积稿要整理,先生体力、精力不济。当时,先生常年失眠,吃安眠药无效,以至每日打针安眠。中央有关方面领导十分重视此事,要“抢救”这份成果,决定给他配备两名助手,人选由顾先生定。先生考虑后,决定选用两人:年长的选用他西南联大的高足刘起釪先生;年轻一点的,先生想让我去充数。先生委托刘起釪先生写信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去做他助手。我当时在广西大学,正“春风得意”:校外各大部门聘我去讲《水浒》、“评《红楼梦》”、“批孔”等,有时一天三场(上午、下午、晚上),听者数百人乃至上千人,人称“小权威”,每天“屁股冒烟”(汽车接送),首长陪同。同时,学校又格外“重视”我,我在中文、哲学两系开三门课,并配有助手;评职称时,给我“破格”;分新住房时,给我分了十分难得的一套;我出身不好,校党委书记表示要“破例”,培养我入党;行政上,任命我为教研组长,等等。这一些,让我昏了头,以为得到了领导“重视”,士为知己者卖力,不好提出调走。我婉转写信给先生,无非工作难以脱身,以后再考虑之类搪塞的话。据刘起釪先生说,先生接信后,好几天不高兴,认为他那么器重我,我却不领情。这事,让我留下了终生的愧疚,我实在对不住爱我的恩师!后来,先生只好另请高明,便于4月从南京调来了王煦华先生做第二个助手,把一生积稿尽付与他,并向他说明整理方法。关于《尚书》,则尽付刘起釪先生从事未竟的研究和整理工作。
永远的怀念
1980年12月25日,顾先生因长年痼疾,又兼整理旧稿劳累,脑溢血而仙逝。先生逝世前留下遗嘱,遗体献给中国医学科学院供解剖研究之用。我接到讣告,悲痛之极,彻夜不眠。我想,先生给我太多,期望很大,我自己一点回报都没有,专业上又没多少作为,真是愧对先生在天之灵!我想,我有机会,定要对九泉之下的恩师有所回报,以减轻我心里的愧疚。
1984年我奉调成都,在巴蜀书社供职,任副总编辑,主持历史、哲学等方面图书编辑出版工作。1985年4月,我在北京筹备第一届全国图书展,抽暇去看望了顾师母,并同王煦华先生谈顾先生着作出版问题,希望承担一些任务。王先生说,顾先生着作整理,还要些时间,出版问题已与中华书局、社科院有协议,目前难以交稿给你们。但是,目前有一部大书,是纪念顾颉刚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的,原先由上海某出版社出版,因经济原因,他们不出了,现李学勤同志中午即赶往上海去交涉,并索回书稿。我当时立即拍板:我们巴蜀书社出。因过半个多小时,李学勤他们就走了,我谢辞了顾师母,与王煦华先生匆忙赶去北京火车站,买了站台票,在车上与李学勤先生交谈,彼此达成口头协议,他们取回书稿,立即给我邮去。后来我收到书稿,组织人编辑,出版为16开,精装两大册,书名为《纪念顾颉刚学术论文集》。主编为尹达(已逝世)、张政烺、邓广铭、杨向奎、王煦华五先生,学术界一流名家于省吾、庞朴、马非百、胡厚宣、张政烺、李学勤、杨宽、邓广铭、史树青、谭其骧、史念海、陈桥驿、傅振伦、钟敬文、赵景深、张舜徽、谢国桢、胡道静等数十位名家有重要研究论文选入其中。此书出版后,海内外学术界影响很大。
我还想为顾先生出一二种遗着,但社科院和中华书局不答应抽出其着作单独出书,如《尚书研究》之类。我记得顾先生在北京大学朗润园曾整理“三传”、“《国语》”讲稿,便找刘起釪先生商量。1985年4月我去刘起釪先生家拜访,正好看见顾先生1942年在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讲授《春秋战国史》的笔记,并有顾先生亲笔“题记”:
予于一九四二年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抗日战争中,一切设备不足,当时凭数部书开讲,学校印刷讲义亦复不便,只得信口发挥。其时刘起釪同志为高材生,录有笔记。一九四三年春,以反动政府教育部长陈立夫压迫校长顾孟余辞职,余愤懑其事,偕之离校。钞犹未尽,遣嫁贵阳,由先妻履安钞讫。而是年夏日,履安遽逝,此最后之十五页竟为其绝笔矣。自是扰攘纷纭,不复能事笔墨。虽在箧中,迄未能加条理。岁月不居,忽忽廿一年矣。今春北京大学约讲经学,取出备讲,而便血之症又作,精力已不及。承林剑华先生好意,许为董理,不胜铭感,爰濡笔记之,以志战中之伤痛焉。
一九六四年五月五日顾颉刚书于朗润园。
我便与刘起釪先生商量,将先生此书单本印行出版,并请他写一后记以作交代,并发挥先生旨意。他欣然应允,写了一篇《后记--兼述〈春秋〉、〈左传〉学之流变递嬗》,与书稿一并寄我。书名按顾师拟意,定为《春秋三传及国语之综合研究》,由刘起釪题笺,署名为:“顾颉刚讲授”、“刘起釪笔记”。书前影印顾先生题记和给林剑华的书信。为志纪念,我将1973年7月顾先生夫妇与我和刘起釪合影照片印在书前,以作永久的留念。此书印行不到三千册,但海内外学术界反响较大。这也算是我对恩师的一点点报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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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 2010年12月22日 07 版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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