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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冬妩]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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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冬妩]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

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

作者:柳冬妩




  “乡土中国”是对中国旧有的农村社会特性所作的一种概括,但目前的“乡土中国”已经并且正在经历一场在速度、深度、广度上都前所未有的社会转型,“后乡土中国”的特征已经凸现。伴随着几亿乡村青年离开故土,乡土中国陷入生命凋零的季节,它失去了它最活跃的精灵,失去了它的热血和创造力。那些远离故土的赤子,在鬓毛已改的年月回到故土,猛然间发现乡村已经苍老,而苍老的乡村“到处都有弱小的童心在挣扎”,诗人纵然是匍匐田地之间也难以止息心灵的震颤。后乡土时代,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乡土的礼治秩序渐趋淡化,传统礼治秩序下的权威和价值体系面临解体或重构。乡村中国的整体性叙事已经彻底崩解,现实的后乡土中国已经成为一个支离破碎的叙述对象。近年来,生活中和写作中同样游走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打工诗人”张绍民,对于“后乡土中国”的书写开始了更加清晰的抒情与思考。他让我们随他一起,看见了具体生活和草芥命运呈现出来的本来面目,体味到个人沧桑耽于沉静的语言狂欢,并感受着大地和大地之上的事物的尊严。“背井离乡的一代,他们的后代叫做留守一代。”(张绍民《留守一代》)几千万“留守儿童”是“后乡土中国”一个不可绕开的视角现实和命运显影,“几千万留守儿童并非几千万粒芝麻/几千万粒芝麻也有庞大的重量显示一个庞大团队”。张绍民的几十首关于“留守儿童”的诗歌,对“后乡土中国”进行了一次集中表达和感人演绎,诗歌的力量在轻重有致、缓急错落的展开中源源地生发,诗人如有神助地找到了诗歌与命运相结合的秘诀。最初读到这组身体感命运感都特别强烈和激荡的诗的时候,我体验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惊骇和惊骇后面刻骨的创痛,同时感到一种不可或缺的诗歌元素在苏醒。这是汉语诗歌中从未出现过的景观,张绍民极大丰富了“打工诗歌”的艺术形象谱系。

  村里的动物越来越少
  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
  原来的童年有狗陪着
  狗当童年的影子
  原来的童年当牛的影子
  跟着牛到处阅读青草阅读蝴蝶
  村小学由五间教室减少到两间
  最后村小学取消任何一间教室
  这个村和那个村还加一个村
  拼成一个小学
  三个村共用一个童年
  三个村的动物越来越少
  消失的还在继续消失
  陪伴童年的狗牛比童年的数量似乎更少
  动物越来越孤独
  童年越来越单调
  ——《多与少》

  这是对后乡土世界所做的一次深入的探查和描绘,也是张绍民用自己的心灵与时代的秘密进行一次面对面的打量和触摸。针对城市文明的怀疑,在我们的诗歌中已屡见不鲜。但是,针对乡村(这一意象通常承载着童年、纯洁、故乡的象征)的迷茫,则并不多见。其他诗人对乡村的书写往往存在着某种幻觉,比如,“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构成了我生命中温柔的部分”式的乡村桃花源书写。这种幻觉,跟张绍民无关。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历史,也是中国乡村生活被不断书写的历史。在这个不断书写的历史中,我们既看到了最广大农村逐渐被放大了的微茫的曙光,也看到了矛盾、焦虑甚至绝望中的艰难挣扎。张绍民把目光铺向生他养他的乡村,以他对中国乡村生活的独特理解,既书写了乡村表层生活的巨大变迁和当代气息,同时也发现了乡村中国深层结构的坚固和蜕变的艰难。这里,生活环境被纳入到一种对起源的审视中。场景非常具体,具体地体现为“三个村共用一个童年/三个村的动物越来越少”。这是一个有识见的诗人洞穿历史后对乡村的真正贴近。对于乡村,他不是像一些文化精英那样以“启蒙”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剖析与批判,也不像某些民粹主义者那样匍匐在地上仰面向民众唱赞美诗。张绍民在对“留守孩子”的打量中,奏响了后乡土时代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我们看到的是“动物越来越孤独/童年越来越单调”。他在执著地勘探着“留守孩子”的生存,勘探着后乡土中国的命运。

  成长的痛

  喂养着村里孩子
  远在异乡的母亲
  听见了故乡哭泣
  听见了故乡喊叫
  那哭泣和喊叫的作者
  非她女儿莫属
  女儿独自一人活在村子
  晚上要上厕所
  只能憋着
  小小心灵害怕上厕所
  没有母亲在身边
  深夜里就没有光明照耀她
  女孩子的悄悄话
  有的只能向母亲说
  现在有的话
  只能烂在心里
  烂成心中泪
  泪水不能流出来
  才叫做痛
  才叫做苦
  ——《痛着成长》
  
  时空之外,别无他物,唯在其间,才是切实的生活。失去家园的感觉对于打工者来说,对他们的留守孩子来说,都是双重的:地理上和时间上的。痛着成长和时间密切相关。上厕所和憋尿不过是最为普通的生活细节,却无形中被赋予了寓意。它们构成了成长的一切。在这里,成长由一连串的动作和事件构成。这些微不足道的动作和事件一旦具有了时间的意义,它们的出现和消失就不再是孤立的了,而由此引发的一连串情绪和思索也就变得合乎情理。源于这种“痛着成长”带来变化的哭泣和喊叫,其震撼力远远超出了悲伤,因为它展示了一种未来的不确定性。

  村庄力气好大
  几乎把所有年轻父母
  都扔到千里之外
  变成工厂
  变成流汗的机器
  留下孩子
  长成孤独模样
  不少童年
  自己陪自己聊天
  自己陪自己睡觉,做梦
  一个孩子要把自己变成两个人……
  成长才有伙伴才有亲情
  一个人哭一个人笑
  要把一句话变成一千里长
  才能在电话里摸到父母耳朵
  ——《自己陪自己长大》
  
  “留守儿童”孤独地留在乡村,少有依靠。他们在思想上、心理上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些问题,“长成孤独模样”。乡村在显示故乡的意义方面,越来越虚弱,它兀自沉溺于孤独地倾诉。亲情缺失之下,内心的孤独与创伤,使很多孩子在人际交往中表现出害羞、不善于表达的自闭倾向。监护权的缺失,使得他们缺少监管,在他们和外界一些不良影响之间缺少一道保护的屏障,使得他们过早地面对成人世界的色情和暴力,“怪兽比父母靠孩子的心灵靠得更近”。他们的父母,为了养家糊口而进城,在物质上或许会有所改观,但是,如果物质上的积累是以孩子精神上、情感上的荒漠化为代价,换句话说,物质上的富足是以孩子的精神的贫困换来的,那么,这个代价是不是有点过大?有点得不偿失?亲情和家教的双层缺失给这些幼小心灵带来的损害,他们的精神的、道德的、情感的要素究竟流失了多少,还是一个有待时间去揭开的谜底,它所带来的破坏性因素可能给整个社会带来的隐患,也有待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展示出来。

  父母打工扔下孩子
  成长只好投靠电脑
  孩子溜进网络怀里
  网络里的怪兽,机器人,仙女侠客
  都成了他们的密友
  与童年打成一片
  怪兽比父母靠孩子的心灵靠得更近
  怪兽在成长心里随时横冲直撞
  机器人力大无比
  给予孩子的力量
  远比父母给孩子的力量多且大
  仙女侠客在孩子身上满脑子飞翔
  父母的爱像最美的花
  绽开在远方
  可惜孩子闻不到香气
  ——《远与近》

  诗人让我们看到了在亲情的缺失、家庭教育的缺失之下,留守儿童令人忧虑的生存图景。孤独、恐惧、苦闷像一个恶魔一般纠缠着我们的儿童,于是童年的幼稚天真便不复存在,“怪兽在成长心里随时横冲直撞”。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孩子像一个个弃儿,一个个孤儿,被排斥在外,对家庭亲情的渴望逐渐幻灭。张绍民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童年的阐述,让我们看到了在“现代化”美丽虚壳掩盖下苦闷的孩童形象。在我们渐渐麻木之时,给了我们一个冷战,一个激灵,让我们清醒地看到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后乡土世界。张绍民的诗歌,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儿童在充满恐惧的后乡土世界所遇到的威胁:“父母不在身边/心就空了一大半/用孤独堆满心灵/本来童年的心都能成为快乐的玩具/但小小的心易碎/碰碎了孤独/心也不好维修/没有心灵的童年/会成长成什么呢”(《没有心的童年》)。没有心的童年,深深牵动了诗人的心灵。张绍民的诗歌来自于正在行进中的生活,因此,这样的诗歌还留有生活的体温,它的疼痛是那么真切、深挚,它的思考令人信服、深思。往返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张绍民,就生活在留守儿童的中间,这种亲身经历使得他的作品弃绝了空洞的叫嚣,以沉着的力量,以平静、忠厚、无言的方式,呈现留守孩子的生存面相。

  “悲悯”是张绍民诗歌的基调。因此张绍民的诗歌并非完全是“苦难叙事”,他似乎非常宽容地看待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既了解恶的原因,也洞悉美的所在,并不一味地揭示乡村的凋敝、败落和苦难。他以沉默的悲悯之心,以同情与理解,用灵魂观照“留守孩子”的生命状态和生存境遇。像《懂事》、《用快乐来忘记》、《留守的温暖》,这些诗里有对人生的理解,有对生活的感恩,有对“懂事”的赞美。诗人力图做到的是对留守生活的全记录,在冷硬荒寒之中,给我们的心灵带来一点点的温暖和持久的感动:

  孙女先进入被子
  把被子暖和
  然后叫奶奶来睡
  童年像取暖器
  温暖寒冷
  连被子都被孩子的懂事感动
  ——《留守的温暖》
  
  他玩得满头大汗
  拼命地与爷爷奶奶玩
  爷爷奶奶以静制动
  与孙子一起度过心酸的快乐
  孩子的汗水尽量把快乐原创
  要把童年的美分给爷爷奶奶
  让他们也童年也高兴
  他不停地玩
  只为了忘记自己
  忘记心中的爸爸妈妈
  快乐一旦刹车
  只要一停下来
  就看到童年周围
  空着父母
  ——《用快乐来忘记》

  在张绍民的诗里,一个五味俱全、视角多变、气息生动的留守儿童世界在全面地展开。从他的诗作中,我们总是能够读出他确定的、有力的关于善恶的评判,以及对美好事物的肯定。“度过辛酸的快乐”,留守孩子不得不“懂事”地承担命运交给他们的一切。实际上这也是对现实状况的有力暗示,是一种可怕的社会经验。“温暖”让人辛酸,“懂事”让人辛酸,“快乐”让人辛酸。“只要一停下来/就看到童年周围/空着父母。”从多种角度看一个问题的强有力的表达,使他的诗展示出赤裸裸而极有说服力的真实。因为他们“悲惨的命运反过来证明了她们精神的高度自治”(布罗茨基语)。海德格尔称诗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张绍民的冒险似乎是悄悄的,不经意而深入人心的。这样的诗人很有可能体验到个体生命对身处的时代爱恨交加、欲说还休的复杂情感。比起那些隔靴搔痒的诗人,他的“在场”方式最值得信赖。生存的硬刺扎在他的心窝,他所承受的快乐与辛酸、寒冷与温暖、茫然失措与空空荡荡,就是这个时代一触即痛的那部分,甚至是要滴出血来的那部分。因为一旦从诗的角度激发出了一点点“感动”,这种被爱尔兰诗人希尼称为“诗歌的纠正”的力量,就再也不会在我们的生活中停下它的脚步。


(《读书》 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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