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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喀什(上)

最后的喀什(上)

最后的喀什(上)发表于 2009-07-02 22:18:52 类别:《凤凰周刊》稿件
恰萨老城孩子
记者  周宇

20093月底,喀什老城,正午。一块雕琢繁复的伊斯兰风格图案,和上百年依附的生土墙壁一起断裂下来。

大股灰土腾空而起,遮蔽了现场。推土机轰响着退后,等待下一次冲击。

“把我也埋在这里吧。”一老者流泪屈膝,被两个年轻人扶住。
紧邻的另一栋土坯房,三四个人站在还没拆完的孤零零的房顶上,高举大锤,砸开房顶,砸倒土墙。

阿里木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目睹老城阔巴克巴扎路的拆迁。从小在他心中坚固无比的生土老屋,在推土机面前比砖造的房子脆弱得多。

2009226日,新疆喀什市政府宣布,历时5年、投资30亿元的喀什老城改造工程正式启动。这也是历年来最大规模的改造行动。官方称,8平方公里老城区中,大约1平方公里的迷宫式街巷将得到整体保护,其他部分将会被拆除或改造、加固。

喀什是南疆传统的维吾尔族聚居区,市中心仅存的吾斯塘博依、恰萨两片老城区,是现存最后一处完整的维吾尔传统建筑和生活社区。两片老城以艾提尕尔清真寺为中心,隔着宽阔的解放北路毗邻相依,像一只被切开了胸膛的大鸟。从空中鸟瞰,老城区的房子连成一个个高高低低的小格子,被新城的长方体高大建筑包围,像是一片留存的密码。

这片密码多年来正在被蚕食,一些老巷子的线索消失,变成越来越逼近的高楼大厦。人们担心维吾尔世界的一些内容从此无法破译。

改造行动在海外引起波澜。巴基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美国、土耳其等众多国家的维吾尔论坛从2008年底就开始讨论此事。
过街楼的阴影下

穿过被完全拆掉的阔巴克巴扎路,阿里木江走向巷子深处的老屋。

时过一月,满地灰土之中,已看不出曾经存在过什么样的房屋。晒得黝黑的工人坐地敲打碎砖,最古老的土砖被遗弃,碾为齑粉。

一块广告牌竖立起来,描述着这片老城改造后的动人效果:整齐的6层火柴盒式建筑,玩具样的汽车鱼贯而行。广告牌后面,现实中汽车的喧闹已经传来。

进入小巷100多米,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座过街楼投下大段的阴影。一对外国游客在阴影前放慢了脚步,犹豫是否继续往小巷深处走。老城弯弯曲曲的小巷对游客就像迷宫,被称为“时间停止的地方”,需要辨识地砖是六边形或正方形,来分辨是通路或死巷。阿里木江熟悉附近所有的小巷,以及两旁生土房子的主人。

回到家,关上木门,阿里木江又回到厚厚生土墙的庇护之中,身上炎热褪尽。清晨,老屋门窗大开灌进凉爽的空气,日头升高后关门闭户,屋里可清凉整整一天。

阿里木江在屋内铺着的地毯上坐下,阳光透过伊斯兰风格的窗棂照进这间传统民居。墙角是花砖拼出的彩图,伸手可及。客厅的整面墙用石膏做出一排排清真寺形状的小格子,里面摆满精美的瓷器,它们与老屋长年相伴,有的历经了几代人。

阿里木江的爷爷和父亲都出生在土屋里,阿里木江的胡子一点点长出来,直到变成和爷爷一样长,生土筑成的老屋却看不出什么改变。

生土,是喀什民居的最重要特征。不愿透露姓名的喀什学者将其描述为“土木结构方形平房,用厚厚的土坯砌成,房顶用木料加封盖,复以苇席、麦草、草泥没顶……为了抗震,墙基宽为70厘米到90厘米,其坚固程度在伊斯兰世界很少见”。

阿里木江的爷爷回忆,老屋100多年前修建以来,一直坚固舒适,无需修缮。四周的街巷也一片宁静,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平静的生活中,突然的变化接踵而来。

1958年,喀什通电。这一神奇事件,改变了老城人的作息。在这之前,尽管有了汽油灯或蜡烛,老城人仍旧按着真主定好的时间,天一黑就睡觉,清晨4点多就起床。夜晚登上老屋的凉台,看到的是庇护着一片生土墙垣的月光。

通电之后,夜晚像一个灯笼,不但夜市的巴扎(维族集市)被电灯照亮,人们在家里也可以看书聊天,延迟入睡。

1968年,红卫兵闯进老巷子。他们扯掉妇女的头巾扔到地上,砸毁古物和清真寺,冲进家里烧毁典籍。

两年后,老城经历了新政权下的第一次大规模“改造”:挖地道。

居委会告诉大家,苏修要进攻了。阿里木江也提着锹钻进地底下。防空洞挖在老城众多巷子的地下,离地约47米,洞高近2米。

老城中本来拥挤,挖出来的土只能铺在路面上。一些路面抬高了近1米,原有的排水系统失效,雨、雪水倒灌进住户的院子,消蚀着墙根。

苏修始终没来进攻。半年后挖地道运动悄然结束,居民们将这些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奇怪地道封起来。日子继续在过。

1990年代末,自来水进入老城。阿里木江的记忆里,这是和其他的事情一同到来的:一个叫“东突”的名词越来越刺耳地传到老巷子里,清真寺和广播里回荡着关于民族团结和反对分裂的讲话。

接下来,一条条老街巷被拆掉。2002年,艾提尕尔清真寺改造项目开工。

这一轮改造中,清真寺门前传统的大巴扎和附近的老城民居消失,变成宽阔的广场,和马路对面巨大的商业楼。

这番动作不同以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喀什官员回忆,20032006年间,喀什老城被惊动的声音传到了国外。

2004年,建设部部长汪光焘赴喀什考察。汪在讲话中称,他一下车就在寻找老城,“生土建筑结构,4个平方公里的规模,中间又有一个中亚地区有名的清真寺。我可以说的直观点,四个平方公里比你周围地区值钱得多,价值高得多”。

汪强调尽量保持原貌,改善路网来带动功能的完善:“生土建筑是这个古城建筑的基本特色……抗震加固方案调子唱得不要太高。”

2006年,国外媒体的镜头初次对准改造中的老城。阿里木江惊奇地发现,反对的声音似乎起到了作用,老城的大规模改造基本停滞。

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抗震”的声浪压倒一切。

电视上反复播放汶川地震废墟的画面,老城被描述为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危城。
这一次,政府的决心异常坚定。“我们绝不能让一些人以所谓的保护历史文化名城为借口来蒙蔽我们的群众,让我们的群众以血的代价和生命财产的损失去保护那些没有丝毫价值的破旧危险房屋,绝不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制造的错误舆论来阻碍喀什的发展。”《喀什市老城区危旧房改造综合治理宣传提纲》措辞严厉。

2009227日的全市动员大会上则对干部作出了要求,“对有意抵触,拒不配合工作、不履行其应有职责和义务的部门领导就地免职,别无选择……”

325日,吾斯塘博依街道第一期拆除全面开始,近百户居民搬迁至5公里外的住宅小区。
“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吾斯塘博依街道一位居民称,一些老人搬到新区后,时常在傍晚回到被拆除的老屋前,默然伫立。

在回家的过街楼下,阿里木江见到了这样一幕:两个同样戴着花帽,同样花白胡须,同样穿着长长风衣的老人站在阴影中握手,用维吾尔语互致问候,游客举起了相机。

相机拍不出来的是,一个老者的眼眶湿润,另一个老者的心头,延伸着与巷子一样深长的疑虑。
高台民居妇女
建在沙上的门



阿米娜最近一次接到婚礼邀请是在上个月,但阿米娜没去。

阿米娜是典型的南疆维吾尔族美女:乌黑的头发和眼珠,高耸的鼻梁,睫毛长得惊人。阿米娜说,多年前她坐在没被拆除的老屋前,时常有路过的摄影师将镜头对准她。

9世纪末,回鹘人征服喀什之前,南疆地区曾经生活着羌人、塞人、粟特人、样磨人等众多民族,当中有的是金发碧眼的雅利安人。回鹘人西迁后,民族大融合,形成了现代阿米娜们深目高鼻、黑发的基本特征。对来自欧洲或是东方的游客来说,都有异族的神秘感。

阿米娜如今住在喀什市东北面郊区的“香妃花苑”安置小区。这是政府为安置老城拆迁户兴建的小区。在这之前,阿米娜一家住在老城南部的库木代尔瓦扎街道。

阿米娜想起自己15年前在老城里结婚的情景:整条巷子都热闹起来,附近街区,不论是否认识的人,都接到邀请,几乎每家都会派人来参加她的婚礼。

来的人太多,家里的地方根本不够用,周围的几户邻居打开大门,并且拿出自家的器具,一同招待来客。

阿訇被请来,坐在房间里最尊贵的位置上,主持婚礼并证明她的婚姻。整整两天,小巷子载满歌舞。

喀喇汗王朝时期,歌舞成为从皇宫到农村的重要活动,并形成了把“安拉与信仰、歌曲与舞蹈”融为一体的独特传统,延续至今。

阿米娜的婚礼是老城区最常见的婚礼方式。那时候,很少有人在酒店举行婚礼。

婚后的生活也是“互助式”的。早上做好早饭,阿米娜会将其中的一部分送给隔壁的邻居家一起吃。邻居家里做了抓饭,也会送过来和她分享。

丈夫在艾提尕尔清真寺门前的巴扎做生意,她和巷子里别的妇女一样,不用工作,在家呆着就行。白天女人们聚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或是某家的门口,做针线活、聊天、带孩子。一些戴头盖(喀什老城特有的,盖住整个头部的褐色的厚厚网状头巾)的老年妇女会在这个时候掀起头巾露出脸,或是换上只遮住头发的薄头巾。

阿米娜熟悉巷子里的每一户人家,熟悉每家的女人和孩子。聊天时说起谁家的女儿长大了,家有男孩的有心的母亲会过去看,确定孩子们的婚事。

附近的裁缝店、卖馕的饭店、粮油店几乎都是世代营业。在丈夫卖货的巴扎,能买到所有便宜的生活用品。

如果哪个女人想出去找工作,婆婆会不高兴:“家里养不起你吗?家里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这里被认为是整个维吾尔族最传统的城市生活区。阿米娜和邻居们,被不愿透露姓名的维族学者称之为“维吾尔族的上海人”,斤斤计较又和睦相处。这些“维吾尔族的上海人”围绕每条小巷都有的清真寺、曾经的经文学院,以艾提尕尔清真寺为中心,形成独特的“组团”居住结构。从阿訇、铁匠到阿米娜,都是这个稳固团体中的分子。

变化在悄悄地发生。阿米娜搬离老城之前,不工作已不再是年轻女人的美德。结婚时,有工作的女孩,婆家给的彩礼高达1.5万~2万元,没有工作的女孩只有50006000元。
另一个变化是,巷子没有以前那么安静。很多年轻人失业,他们时常聚集在巷子口,无所事事或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抽烟。这引发了来自巷子内外两方面的提防。

2003年,阿米娜的家被拆迁,让给仿照内地的商业步行街。阿米娜一家搬到了现在的小区。这一特意借用汉维两族传说中“香妃”之名的小区,建造4年后的入住率还不到40%
搬到新小区后,老街里封闭的时间似乎是被打破的罐中之水,泼到地上,再也收不起来。

起初住户很少,周围一片荒凉,习惯了繁华的拆迁户们称之为“戈壁滩”。阿米娜的公公老是哭着说,宁愿买个帐篷搬回被拆掉的老屋附近住,也不愿住在新的小区。阿米娜只得和丈夫一起安慰他。

望着一栋栋空荡荡的高楼,阿米娜内心迷茫。自己所住的单元里,邻居一个也不认识。她在小区里找了一圈,才在不同的楼里找到了三户原先同一个巷子的邻居。原本最熟悉的左右邻舍,则因为拒绝在这里买房而搬到别处,无从寻觅。

新邻居们花了很长时间去互相认识,但仅仅是认识,不复老城里亲如一家的旧观。大家住在不同的楼、不同的楼层,女人们串门聊天变得困难。阿米娜不再做早饭送给邻居,因为她不熟悉对方的口味。

传统婚礼的情形不见了。大家楼上楼下为邻,再无法像过去那样互相借房子接待婚礼来宾。

过去,来宾多的时候,分散在众多邻居家中,每家的厕所也是全部开放的。如今,参加婚礼的来宾上厕所都成了问题。

有人曾提议,希望政府能够修建公共礼堂以及公共厕所,以便满足婚礼、葬礼等各种集体活动之需,但这一愿望至今未能实现。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去酒店。

婚礼的热闹程度远不如从前。举行婚礼的人家给同一栋楼中的每家邻居发放请帖,但很多邻居不去参加。

阿米娜结束了悠闲生活,她开始出门找工作。丈夫在拆迁中失去了工作,全家的收入全靠每人每月100元的低保。

阿米娜家市中心老房子的拆迁赔偿标准是320元每平米,“戈壁滩”上新小区的价格是650元每平方米。中间2万余元的差价,正好花去全家多年来的全部积蓄。

阿米娜回到老屋拆掉后盖起来的步行街,想找一份清洁工的活,每月能挣500元她就很满意了。因为不会汉语,她花了2个月时间,最后只好重新回到家中。

孩子读书要花钱,家人千万不要生病。一想到钱的问题,阿米娜就头疼。这让她对针线活失去了耐性。

阿米娜的丈夫艾尔肯不喜欢“香妃花苑”这个小区名字。小区内部被命名为玫瑰苑、月季苑、石榴苑、杏花苑、桃花苑以及梨花苑。这些汉语称谓令艾尔肯感到陌生。

“库木代尔瓦扎”,是艾尔肯以前所住的街道的名字,老人说,意思是“建在沙子上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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