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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诗经》的厄运与幸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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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诗经》的厄运与幸运(一)

《诗经》的厄运与幸运(一)

作者:顾颉刚

许海娣录入  转引自 民俗学刊   

  




    《诗经》这一部书,可以算做中国所有的书籍中最有价值的;里边载的诗,有的已经二千余年了,有的已经三千多年了。我们要找春秋时人以至西周时人的作品,只是它是比较的最安全,而且最可靠。我们要研究文学和史学,都离不掉它。它经过了二三千年,本质还没有损坏,这是何等可喜的事!我们承受了这份遗产,又应该是何等的宝贵它!


     《诗经》是一部文学书,这句话对现在人说,自然是没有一个人不承认的。我们既知道它是一部文学书,就应该用文学的眼光去批评它,用文学书的惯例去注释它,才是正辨。不过我们要说“《诗经》是一部文学书”一句话很容易,而要实做批评和注释的事却难之又难。这为什么?因为二千年来的《诗》学专家闹得太不成样子了,它的真相全给这一辈人弄糊涂了。譬如一座高碑,矗立在野里,日子久了,蔓草和葛藤盘满了。在蔓草和葛藤的感觉里,只知道它是一件可以附着蔓延的东西,决不知道是一座碑。我们从远处看见,就知道它是一座碑;走到近处,看着它的形式和周围的遗迹,猜测它的年代,又知道它是一座有价值的古碑。我们既知道它是一座有价值的古碑,自然就要走得更近,去看碑上的文字;不幸蔓草和葛藤满满的攀着,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只在空隙里看见几个字,知道上面刻的是些什么字体罢了。我们若是讲金石学的,一定求知的欲望更迫切了,想立刻把这些纠缠不清的藤萝斩除了去。但这些藤萝已经过了很久的岁月,要斩除它,真是费事的很。等到斩除的工作做完了,这座碑的真面目就透露出来了。
     我做这篇文字,很希望自己做一番斩除的工作,把战国以来对于《诗经》的诉说都肃清了。不过像我这般力弱,能够达到我的愿望与否实在不敢说定。但无论如何,总可以使得蔓草和葛藤减少一点,因为摘去几瓣大的叶,斩断几条嫩的枝,虽是力弱的人,只要肯做,也是做得到的。
     我做这篇文字的动机,最早是感受汉儒《诗》学的刺戟,觉得这种的附会委实要不得。后来看到宋儒清儒的《诗》学,觉得里边也有危险。我久想做一篇文字,说明《诗经》在历来儒者手里玩弄,好久蒙着真相,并且屡屡碰到危险的“厄运”,和虽是一重重的经历险境,到底流传到现在,有真相大明于世的希望的“幸运”。我关于这个问题,聚的材料已经不少了,但我心中觉得不满足,自己问道:
     历来的经学家为什么定要把《诗经》弄坏呢?
     他们少数人闹,为什么大家不出来反对,反而灭没了自己的理性去盲从他们呢?
     我因为要解答这一类问题,就想把《诗经》在它的发生时代——周代——中的位置考察一下,看出:
     没有《诗经》以前,这些诗是怎么样的?
     那时人对于它们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汉代经学家的荒谬思想的来源是在何处?
     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思想的来源?
     因此,我把春秋战国时关于“诗”与“乐”的记载抄出了多少条,比较看来,果然得一近理的解释。这篇的前五章,就是说明这一点意思。
     我做这件工作时最感困难的,便是取材的胆怯。因为除了《诗经》本身以外,凡要取来证成《诗经》的差不多没有一部书籍完全可靠。《尚书》固是一部古书,但即在完整的《今文尚书》中,文体的不同也是很显著的事实。试把《周书》一部分翻开来看,《大诰》《康诰》等是一组,《无逸》《金縢》等又是一组:上一组诘屈聱牙,不容易懂,下一组便文意明白,一目了然。我们若是承认诘屈聱牙的是真西周文字,便不得不否认文意明白的是非西周文字,因为处于同一的时代而有截然差异的两种文体,是不会有的事(除了后世人的纂古)。我们就是让步到极顶,也只能说出于后来史官的追记。出于追记,即是得之传闻,不一定可靠。《左传》和《国语》固是记载春秋时事最详细的,但做书人的态度既不忠实,并且他确是生在战国时的,这部书又经过了汉儒的几番窜乱,可靠的程度也是很低。《仪礼》是记载周代礼节最详细的,但礼节这等的繁缛,物品这等的奢华,决不是“先进野人”之风,恐是春秋末年或战国初期的出品。礼记更后了,大部分是西汉人所作,这是可以把汉人的记载证明的。我们要研究春秋时人对于《诗经》的态度,却不得不取材于战国乃至汉代的记载,这确实的程度已经打了折扣;何况春秋时人对于诗有种种的应用,而战国时人只有说话中偶尔引到,别的地方就用不着了,我们能保证他们的记载没有隔膜与错误吗?所以我作此文,为说明计,不得不取材于上几书,而取材时总是使得心中起了怯弱的感觉。
     我对于自己的安慰和对于读者的请求,只有把这些书上记得事实不看作固定的某一事,而看作流动的某一类事的动作状况。譬如我们作宋史,决不能把《水浒传》里的故事插了进去;但我们要知道宋代的强盗状况,便觉得《水浒传》中材料甚多。如徽宗时何以四方盗起?这些强盗是如何结合的?他们的目的怎样?行为怎样?言语怎样?这种问题,《水浒传》中很能解释。宋江、卢俊义等的本身事实,《水浒传》中写的固是不会确,但像《水浒传》中所写宋江、卢俊义等经历的背景,必然有在世上。我们要知道的是社会状况,而小说上写的正是社会状况。这些社会状况,除了小说竟寻不到记载;小说上的记载又描写得入情入理:我们怀了一个探看背景的愿望,对于小说的记载,不取它的记事而专取它的背景,似乎不致大谬。我这文中所引的故事,请大家也把这等的眼光去看罢!
     我惭愧我的学浅;我大胆发布这篇文字,只是给求真的欲望所逼迫,希望洗刷出《诗经》的真相。我能不能达到这个希望固不可知,但我总愿意向着这方面走。所有错误及漏略的地方,请大家指正!
                                               一  传说中的诗人与诗本身
     古人比现在人欢喜唱歌。现在的知识阶级发抒情感,做的是诗词,写在纸上,只读不唱;非知识阶级发抒情感,唱的是山歌,很少写在纸上,也没有人注意。古人不是这样:只是阶级做的是诗,非只是阶级做的也是诗;非只是阶级做的诗可以唱,知识阶级做的诗也可以唱。所以古人唱在口里的诗歌,一定比现在人多。那时的音乐又很普及,所唱的诗歌,入乐的自然不少。这三百篇诗的《诗经》,就是入乐的诗的一部总集。我们看了这部书,可以知道古代诗歌的一点样子;但当时的诗歌我们见不到的依然很多,因为作诗的人是无穷的,做出来的诗篇也是无穷的,没有收入《诗经》的真不知有多少。试看古书所记:
     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其外,其乐也泻泻。”(《左传》隐公元年)
     郑……伐宋,宋华元……御之:……宋师败绩,囚华元。……宋人以兵车百乘,文马百驷,以赎华元于郑。半入,华元逃归。……宋城,华元为值,巡功。城者讴曰:“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入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华元曰:“去之!夫其口众,我寡。”(《左传》宣公二年)
     邾人莒人伐鄫。臧纥救鄫,侵邾,败于狐骀。……国人诵之曰:“臧之孤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败于我邾。”(《左传》襄公四年)
     子产从政一年,与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及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左传》襄公三十年)
     晋候以齐候宴;中行穆子相。投壶,晋候;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中之。齐候举矢,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亦中之。(《左传》昭公十二年)
     南蒯……将适费,饮乡人酒。乡人或歌之曰“我有圃,生之杞乎?从我者子乎?去我者鄙乎?倍其邻者耻乎?已乎?已乎?非吾党之士乎?(《左传》昭公十二年)
     惠公入而背外内之赂。舆人诵之曰:“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得之而狃,终逢其咎。丧田不惩,祸乱其兴!”(《国语·晋语》三)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
     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孟子·离娄篇》)
     这都是随口歌唱,并没有音乐的辅助的。这一类的“徒歌,”当时不知有多少首,但现在传下来的只有千万分之一了。《诗经》中一半是这类的歌,给人随口唱出来的;乐工听到了,替它们各各的制了谱,使得变成“乐歌”,可以复奏,才会传到各处去,成为风行一时的诗歌。假使当时没有被乐工采去,不久也就自然的消灭了。
     要问《诗经》上许多诗篇做的人是谁,这个问句可是没法回答。不必说这些诗篇没有记事的引子,便看主于记事的《左传》,也只说“城者”,“国人”,“舆人”,“乡人”,没有指定姓名。不必说记载古事的《左传》,便看现在最流行的乐歌,《四季相思》,《孟姜女寻夫》,《小黑驴》,真的可以说风靡一时了,但事问那是一个人左的,有人能回报出来吗?不必说没有书籍记载的歌曲,便看书上记得明白的诗篇,也有同样的疑惑。《古诗十九首》,《文选》上全没有作者的姓名,《玉台新咏》上把九首归到枚乘名下,到底是不是枚乘所作,我们能断定吗?“庭院深深”的一阕《蝶恋花》,到底是冯廷已作的,还是欧阳修作的,我们能弄明白吗?《四时读书乐》是元代翁森作的,但一般人算做朱熹乐。这种误传,年代还是相近;最可笑的,“黎明即起”的一篇《治家格言》,是明末朱用纯做的,因为他姓朱,所以大家算做四百年前的朱熹,称为《朱子家训》。实在一首诗文只要传颂得普遍了,对于作者和本事的传说一定失去了真相。《诗经》是一部古代极流行的诗歌,当然逃不了这个公例。所以我们对于《诗经》的作者和本事,决不能要求知道得清楚,因为这些事已经没有法子可以知道清楚了。
    《诗经》里有在诗中自己说出作者名姓得,如: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小雅·节南山》)
           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小雅·巷伯》)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大雅·崧高》)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大雅·烝民》)
  
     又有虽不说出作者,但把作诗的缘故自己说出来的,如: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
           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
           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小雅·民劳》)
  
     又有虽没有把作诗的缘故说出来,但文义明白,看了便可知道得,如: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召南·甘棠》)
     这首诗得意思一看就明白:作诗的人一定是很尊敬召伯的,所以召伯曾经休息过的甘棠就劝人不要去砍伐伤损。这类诗很多,不必列举。
      以上三类自然是最靠得住;次之就是古书中的记载。但古书的可靠程度就低了几等,因为传说中的事实是未必一定准的。如:
      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尚书·金滕篇》)
  
     我们试打开《豳风·鸱鸮篇》来一证,它的原文是: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这是一个人借禽鸟的悲哀来发泄自己的伤感。它的大意是先对鸱鸮说:“鸱鸮,我养育这个儿子不容易,你既然已经把它取了去,再不要来拆毁我的房子了!”再转过来就对下面站着的人道:“在天好的时候,把房子造坚固了,你们就不能欺侮我了!”又自己悲伤道:“我为了这所房子,做得这等辛苦,我的毛羽怀了,我的房子又在风吹雨打之中,危险得很,使我不得不极叫了!”读了这首诗,很可见这是作诗的人在忧患之中发出的悲音。说周公在避居时做的,原也很像;但这话应在“管叔流言”时说的,不应该在“罪人斯得”后说的,《金滕篇》也不像西周时的文体,我们决不能轻易承认。再看《孟子公孙丑篇》称引这诗“迨天之未阴雨”几句,便连引孔子的话:“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孟子引来的孔子固是靠不住的,但至少可说是孟子的意思。孔子孟子都是最喜欢称道周公的,为什么只说这诗的作者大概是一个“知道”的人,而不说是周公,好像他们并没有读过《金滕篇》的样子呢?在这种种疑点之下,我们对《鸱鸮》一诗的作者,依然不能指定。
     《左传》上关于《诗经》的记事也有好几则。说出作诗的人的,有许穆夫人作《载驰》一事:
      狄人伐卫。……卫师败绩,遂灭卫。……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及败,……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左传》闵公二年)
      我们翻出《鄘风·载驰》来看,第一章说的是: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这一定是卫国有难了,所以去唁了。第三章说的是: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可见去唁卫候的是女子,而且这女子是和许国有关系的。要不是《左传》看了诗经去造事实,这段记载可以算是可靠。
     又有几首诗,《左传》上虽没有说出作者但说及它的本事的,如:
      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钅咸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左传》文公元年)
      这件事在诗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
      交交黄乌,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下二章云:“子车仲行”,“子车钅咸虎”)。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这当然可以无疑的了。又如: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左传》隐公三年)
      我们翻开《卫风·硕人》来看,第一章说的是她的家世: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第二章说的是她的容貌: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也说得很相符合。要不是做《左传》的人依据了《诗经》去附会,这首诗的来源也很可信了。又如:
      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
     这句话就有些相信不过了,因为诗上说: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
     写的只是武士游观之乐,全没有“弗召”以及“师溃”的意思。这句话是真是假,没有证据可以判断;只能作为一个悬案。
     我们审定这种材料所以严一点,并不是不愿意知道作诗的事实,实不愿意做苟且的信从,把自己来欺骗;更不愿意对于古人游轻忽侮蔑的举动,使得他们原来的样子由我们弄糊涂了。汉代的经学家因为要显出自己的聪明,硬把三百篇的故事制造齐备,结果徒然闹了许多笑话。实在不但汉代人不能知道,连春秋战国间人也不能知道。试看《国语》上说:
     襄公十三年,郑人伐滑。王使游孙伯请滑,郑人执之。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则阋乃内侮,而虽阋不败亲也。……”(《国语·周语》)
     照它这样说,《常棣》一诗是周公做的。再看《左传》上:
     郑伯……不听王命: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鞾鞾,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是,则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看了这一段,《常棣》一诗又是召穆公做的了。这首诗到底是周文公做的,还是召穆公做的,还是一个无名的人做的?富辰说的到底是那一人?《国语》与《左传》的记载到底是那一种靠得住?我们对于这些问都是回答不来的了!
     我们对于三百篇的作者和本事,并不希望有一个完满的回答,因为没有人可以回答问题,但是空空的希望。也是无益的。至于我们为了不知道做诗的本事,就此不懂得诗篇的内容,也是无足羞愧的,因为这不是我们的过失,只是古人没有把材料给与我们。
                                            二 周代人的用诗
       我们要看出《诗经》的真相,最应研究的就是周代人对于“诗”的态度。《诗经》里有许多祝神敬祖的诗,有许多燕乐嘉宾的诗,有许多男女言情的诗,又有许多流离疾苦的诗。这许多诗为什么会聚集在一处?这许多诗为什么会流传下来?这许多诗何以周代人很看重它?要解释这种问题,就不得不研究那时人所以“用诗”的诗怎样。
      要说用诗的方法,先说作诗的缘故。
      作诗方面,大别有两种:一种诗平民唱出来的,一种是贵族做出来的。平民唱出来,只要发泄自己的感情,不管它的用处;贵族做出来,是为了各方面的应用。《国风》的大部分,都是采取平民的歌谣。这在《诗经》本身上可以看出,如:
      谁谓雀五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召南·行露》)
     这明明是受了损害之后说出的气愤话,决不是乐工或者士大夫定做出来供应用的。至于: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周南·螽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周南·桃夭》)
        这分明是定做出来的颂辞乐。在大小雅里,采的民谣是少数(如《我行其野》,《谷风》等),而为了应用去做的占多数(如《鹿鸣》,文王等)。《颂》里面便没有民谣乐。民谣的作者随着心中要说的话说去,并不希望他的作品入乐;乐工替它谱乐乐章,原意也希望贵族听了,得到一点民众的味儿,并没有专门的应用;但贵族听得长久了,自然也会把它使用了。凡是定做出来的,都由于应用上的需要而来。如: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吃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小雅·鹿鸣》)
       这里是很恭敬的对宾客说的一番话,是为宴宾而作的诗。又如:
        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挚,以挚其马。(《周颂·有客》)
     皎白驹,食我场藿;挚之维之,以永今夕。所谓伊人,于焉嘉客。(《小雅·白驹》)
      这是很真挚的留客人多住几天的话,也是为宴宾而做的诗。 又如:
      王命申伯。式式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王命召伯,撤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大雅·崧高》)
      只是周王锡命申伯的话,篇末说明了吉甫作了这首诗赠与申伯的,是为了庆贺而做的诗。又如: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 簱旐于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
玁狁于襄!(《小雅·出车》)
     这是记南仲的功绩,或是为了慰劳南仲而在他凯旋时做的诗。这种的事一时也说不尽。总之,这些诗都是为了应用而作的。
     为了应用而做的诗,和采来的诗而应用它的,大概可以分做四种做法:一是典礼,二是讽谏,三是赋诗,四诗言语。诗用在典礼与讽谏上,是本身固有的应用;用在赋诗与言语上,是引伸来的应用。引伸出来的应用,全看用诗的人如何,而不在诗的本身如何。
      典礼的种类很多,许多用诗的方面也很多;最宽广的分类可以分成两种;对于神的是祭祀,对于人的是宴会。
      祭祀的诗,看《诗经》本身就很明白。如《小雅·楚茨》说祭祀的样子详细极了,且有工祝祝颂的说话,我们可以决定它诗一首祭祀时应用的诗。原文如下: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庚维维亿。以为酒食,以飨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济济跄跄,絷尔牛羊,先往烝尝。或剥或亨,或肆或将。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灸。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获。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
     我孔戁矣,或礼莫愆。工祝致告,徂赉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敕。永锡尔极,时万时亿!
     礼仪既备,钟鼓既戎。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钟鼓送尸,神保聿归。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
     乐具入奏,以绥后禄。尔淆既将,莫怨具庆。既醉既饱,大小稽首。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
     这一首诗把祭祀的原因,祭祀时的状况,祭祀后宾客的祝颂,原原本本的都写出了。我们可以假定:这诗是依了祭祀手续的时间逐次奏的。但这诗上虽说“钟鼓既戒,“”乐具入奏,“而奏乐的样子还没有叙述完备。把奏乐的样子叙述完备的,有《周颂》的《有瞽》。
     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设业设簴,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既备乃奏。萧管备举。喤喤厥声,肃雍和鸣,先祖是听。……
     又如《商颂·那》,亦与上首略同: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於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斁,万舞有奕。……
     在这上,可见祭祀用诗是“乐”“歌”“舞”三事同时合作的。阮元有一篇《释颂》是很好的解释:
   “颂”字即“容”字也。故说文“颂,儿也。”……“容”“养”“羕”一声之转……今世俗传之样字……从“颂,容,羕”转变而来。……所谓《商颂》《周颂》《鲁颂》者,若曰 “商之样子,”“周之样子,”“鲁之样子”而已。
     何以《三颂》有样而《风雅》无样也?《风雅》但弦歌笙间,宾主及歌者皆不必因此而为舞容;惟《三颂》各章皆是舞容,故称为“颂”,若元以后戏曲,歌者舞者与乐器全动作也。《风雅》则但若南宋人之歌词弹词而已,不必鼓舞以应铿锵之节也。……
     大概颂是乐诗中最郑重的,不是很大的典礼不轻易用;最大的典礼莫过于祭祀,所以颂几乎完全用在祭祀商。
     用在宴会的各种典礼上的诗也是很多,我们上面举的《鹿鸣》《白驹》《有客》《崧高》都是。《礼仪》上的《乡饮酒礼》《燕礼》《乡射礼》《大射仪》各篇,都有乐工歌诗的记载。今举《乡饮》《酒礼》的一节。
     席于堂廉,东上。工四人,二瑟,瑟先。相者二人,皆左何瑟,后首,挎越,内弦,右手相。乐正先升,立于西阶东。工入,升自西阶。北面坐。相者东面坐,遂授瑟,乃降。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
     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乐《南陔》、《白华》、《华黍》。………
     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
     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
     工告于乐正曰:“正歌备。”乐正告于宾,乃降。
      这一篇写奏乐的程序清楚极了。
     宴会时各种游艺也是用乐诗做节制的。如《投壶》:
     司射进度壶,间以二矢半,反位,设中东面,执八算,兴。……命弦者曰:请奏《狸首》,间若一。大师曰:诺。左右告矢具,请拾投。……(《礼记·投壶》)
     又如《会射》:
     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其节: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卿大夫以《采苹》为节,士以《采繁》为节。……是以诸侯君臣尽志于射,以习礼乐。……诗曰:“曾孙侯氏,四正具举。大夫君子,凡以庶士,小大莫处,御于君所:以燕,以射,则燕,则誉。”言君臣相与尽志于射,以习礼乐,则安则誉也。(《礼记·射义》。《狸首》一诗已亡,有人说“曾孙候氏”一首即是《狸首》。)
     这种乐诗的应用,无非使得宴会中增高欢乐的程度,和帮助礼节的进行。现在乐诗虽失传,宴会中的歌唱侑酒,行礼时的作乐,正和古人的意思是一样的。
     讽谏方面,《左传》与《国语》都屡次说起。如:
     “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补察其政: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左传》襄公十四年师旷语)
     “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彧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国语·周语》,邵公谏厉王语。)
     “吾闻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风听胪言于市,辨妖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先王疾是骄也!”(《国语·晋语》,范文子戒赵文子语)
     从这几则看,可见公卿列士的讽谏师特地做了献上去的;庶人的批评是给官吏打听到了告诵上去的。我们看《诗经》中也有这样的痕迹,如:
      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小雅·节南山》)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
     他们作诗的宗旨,为了要去讥刺好人的偏心,要去穷究国王混乱的缘故,要去穷究他人的反侧之心。固是这种骂人的诗未必直接送与所骂的人看,但若别人听到了,转达与所骂的人,也可以促成他的反省。所谓“师箴,瞍赋,矇诵,:就是要使瞎子乐工作转达的人。再看上面引的城者对华元的讴,舆人对子产的诵,乡人对南蒯的歌,也是“庶人谤”的一类。
     所可怪的,《左传》记了二百六十年的事,不曾见过“献诗,献曲,师箴,瞍赋”的记载。
     只有楚国左史倚相口里说起一件故事是这一类的,但是西周的事:
    “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左传》昭公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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