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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头与帝国主义

猎头与帝国主义

  作者 澜清   发表于2012-03-24 23:01
  
  在罗萨尔多的眼中,居于深山的伊隆戈人并非遗世独立,外界社会变动形塑着他们的社会结构,左右着伊隆戈人猎头活动的起起落落。
  
  《伊隆戈人的猎头——一项社会与历史的研究(1883-1974)》
  
  [美]罗纳托·罗萨尔多著
  
  张经纬  黄向春  黄瑜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年1月第一版
  
  291页,38.00元
  
  1950年代末至1970年代初,一个人口不足三千五百的小族群不时能跳到马尼拉重要报刊的大幅标题上,令读者心惊胆破,他们是伊隆戈人。使他们在菲律宾声名烜赫的,是他们实践着一项勾魂夺魄的礼仪——猎活人之头。
  
  那时的伊隆戈人,生活在马尼拉东北八十公里的山林之中,活动区域约一千五百三十六平方公里。那里山险林密,外人难以进入,这也是猎头习俗得以留存多年的重要原因。男子打猎、捕鱼、烧山辟地,女子负责种植稻谷等农作物。缘于田地肥力的渐渐散失,每隔八九年,他们就要举家迁居到土地更具肥力的地方生活,因此伊隆戈人没有固定的村落和聚居点。有亲属关系的家庭在某个时期会生活在一起,构成一个共同体,被称为“伯坦”,每个伯坦都有名字,如卢米亚德、布塔格。伯坦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但从长时段来考察,今日的一个伯坦可能是昨日多个伯坦组合而成,从前聚居在一起的伯坦今日也可能散居各地,与其他伯坦家庭杂居。伊隆戈人的猎头与复仇是在伯坦之间展开的,例如甲伯坦猎取了乙伯坦某人的头,则甲伯坦中任何一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乙伯坦的复仇目标,而不必非要找到甲伯坦的当事猎头者。
  
  美国人类学者罗纳托·罗萨尔多和米歇尔·罗萨尔多夫妇俩,怀着既渴望又担忧的复杂心态,在1967年10月深入伊隆戈腹地,开始了他们对伊隆戈人的第一次田野考察。1980年,夫妇俩各自出版了一本关于伊隆戈人的著作,丈夫罗纳托借鉴历史学思路,以卢米亚德伯坦为主线,重建了伊隆戈人百年来的境遇与变迁,即为《伊隆戈人的猎头》;妻子米歇尔的著作(Knowledge and passion: Ilongot notions of self and social life)聚焦于心理状态,描绘出伊隆戈人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自此,伊隆戈人在人类学研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两部著作都成为民族志经典。米歇尔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田野调查期间感染的疾病导致她于1981年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七岁。
  
  1565年,西班牙在菲律宾建立殖民统治,直到1898年菲律宾因美西战争易手,成为美国的殖民地。伊隆戈人没有文字,早期一鳞半爪的记录来自西方传教士和殖民者。二十世纪初叶曾在伊隆戈地区进行研究的美国人类学者威廉·琼斯,出师未捷身先死,没有留下完整著作。与汉族不同,伊隆戈人没有很强烈的世系情结,人们活在当下之中,他们相信眼见为实,那些过世祖先的事迹和他们是没有关联的,祖父母一代几乎就是他们所能记忆的最古老的历史。对于以历史重建为己任的罗纳托而言,这些是一道道横亘在前的障碍。《伊》书名中的时间上端是1883年,罗纳托年龄最大的调查对象那时还都在婴幼儿期,伊隆戈人自身可以追溯的时间上限则在1860年左右。根据一位传教士的报告,1883年天花在伊隆戈地区肆虐,导致人口大幅下降,很多伊隆戈人开始迁居以躲避瘟疫。在老人们不一定可靠的记忆里,西班牙统治时期是一个暴力横行、猎头泛滥的时代。这一时期,传教士也在努力传教,使部分伊隆戈人下山居住,废弃猎头习俗。留居山林的伊隆戈人,常把居住山下的低地人作为猎头对象,官兵则不时对他们进行清剿。
  
  1909年,琼斯有一次在伊隆戈人面前大摆殖民者的傲慢,对伊隆戈人恶语相向,并威胁要把一个老人投入牢狱,最终在3月28日命丧伊隆戈人之手。这一恶性事件,在伊隆戈地区引起了一系列可怕的连锁反应。警察立马出动,在伊隆戈地区搜捕疑犯,所到之处,纵火烧毁房屋和庄稼,在伊隆戈地区引起极大的恐慌。警察还要求归顺的伊隆戈伯坦帮助缉凶,勒令其交出疑犯。前前后后,有十三颗被称来自疑犯所属伯坦的首级交给了警方。1911年,伊隆戈地区恢复和平,伯坦之间开始结盟,化干戈为玉帛。但不同伯坦间仇恨的种子已经播下,表面的平静终于在1919年被突然爆发的多起猎头事件打破。当时的总督研读了警方的调查报告后,把伊隆戈人分为住居在外围的熟番和居住在核心地带、尚未归化的生番。在此之后,熟番猎头参加的猎头活动愈来愈少,他们复仇的办法是引导政府军队清剿生番。由于伊隆戈腹地道路艰难,政府军不易进入,殖民者还把一些熟番发展成为土兵,替代官军对生番进行搜剿。新仇旧恨,齐上心头,这些土兵对生番的残暴行为,比以往的官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焚屋毁粮,殴打抓来的人犯”(245页)。殖民者这种以夷制夷的统治方法,形同火上浇油,使得伊隆戈边缘与核心群体间的对立和矛盾大大加剧,暴力事件越演越烈。在大规模的仇杀之后,1929-1935年的七年间非常的和平,“很多伊隆戈男人没有猎头就结婚了”(50页)。
  
  伊隆戈地区的和平与暴力是循环交替的,1936-1945年的十年是暴力复燃直至顶峰的时期。1935年菲律宾发生了农民起义,混乱的时局给伊隆戈猎头带来了机遇,他们乘乱对低地人展开劫掠。之后,当然又是低地人带来官兵对腹地的复仇。1941年底日军在菲律宾登陆,之后的伊隆戈地区暴力达致顶峰,人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食不甘味,寝不安榻。1945年5、6月间,受到美军重创的日军开始向伊隆戈腹地退败,伊隆戈人为躲避日军,弃家园遁入林中,日军的进入最终导致了三分之一强的伊隆戈人死亡。人口的锐减使得伊隆戈人达成共识,暂时停止内部猎头。1950年,外部的局势开始发生变化,历史仿佛又要重演,这次退入伊隆戈山区的,是被美军训练的战斗营所击溃的虎克党游击队。战斗营提供武器给伊隆戈人,期望他们消灭游击队。有政府军队的撑腰,手中握着现代化武器的伊隆戈人更加有恃无恐,不仅对游击队大肆猎头,枪口同时也指向了本族群和低地人,又是一段混乱不堪的日子。伊隆戈人的猎头活动一直持续到1972年9月禁止猎头法的颁布。
  
  伊隆戈人杀死猎头目标斫下头颅后,会马上将头颅丢弃一旁,谁能第一个将斩下的头颅丢掉,谁就是此次猎头的成功者。在这一过程中,杀人者和斩断头颅者是谁均不重要。在伊隆戈人的世界里,伴随着头颅一起被扔掉的,还有“生活的一些重负——或是受到羞辱后的怨念,或是家人去世后的哀伤”(130页),身体的负担由之减轻,可以使“年轻人更年轻,年长者重返青春”。所以猎头不是伊隆戈男性的成年礼,并非一生之中必不可少的任务;猎头也不是杀人竞赛,男性初次猎头成功后,就可以戴上红色犀鸟耳环,完成从新手到“疾速者”的身份转变,相互间不需要攀比猎头数量。但这种身份转变是每一个男性心中不可遏制的热望,“戴上这样的耳环是为了赢得年轻女人的青睐,也能回应其他男人的嘲讽,而且能嘲笑别人”(131页),在求婚过程中也可以使自己免受女方男性家属的责难,所以新手们对佩戴红色犀鸟耳环的男子常常充满了羡慕嫉妒恨。伊隆戈人也并非要通过猎头来展示男性的英勇无畏,他们猎头的原则是首先确保自身的安全,只有在充分把握下才向目标进攻,稍有异常就马上撤离,绝不弄险。
  
  出生于1932年的英森是卡奇杜根人,卡奇杜根人是卢米亚德的一个分支。1945年,英森的父亲拉凯曾经杀死了一个日本兵,英森的哥哥把日本兵的脑袋斩下扔了,英森随后扔了第二次,所以直到1950年,他仍然是新手。那时山下虎克党的军事进攻正如火如荼,英森按捺不住心中的烈焰,说服父亲拉凯借此大好时机举行猎头。拉凯组织了一支十八人的猎头队伍,其中有五人来自卢米亚德的另一个分支彭吉亚崩。行前大家商议好获得新手头颅的顺序,首先是英森,然后轮到一个彭吉亚崩人,之后是一个卡奇杜根人,如此交替。出发前一天,人们在拉凯家的院子里举行献祭仪式,随后的占卜也得到吉兆,于是人们决定次日出发。十来天后,猎头队伍到达山下森林的边缘,在一片农田附近的林间设伏。翌日午时将过,一个低地人到河里撒网捕鱼,拉凯的弟弟一箭正中其面门,猎头队员一拥而上,拉凯的弟弟将头颅割下,英森把头颅扔到了没人的地方,其他人顺势把尸体剁碎了。猎头者毫不停留,飞速逃离现场,丛林中时而传出庆祝的歌声。猎头者第二天傍晚时回到拉凯家中,男女老少载歌载舞地庆祝,直到黎明。这次行动是卢米亚德人在1945年后的首次猎头,之后一年多,鲁莽的卢库猎取了一个布塔格人的头,把卢米亚德和布塔格两个伊隆戈伯坦带入敌对状态之中。那时,卢米亚德人家家在屋子周围广设机关暗器,防备布塔格人来袭。
  
  1969年,罗纳托和米歇尔参加了卢米亚德和布塔格为了和解的结盟仪式,盟会开始时气氛紧张,荷枪实弹的布塔格人力争为牺牲者讨得更多的赔偿品,卢米亚德人讨价还价,尽量少赔。最终,双方还是达成共识,卢米亚德人以广口金属煎锅、枪支、子弹、砍刀、布匹和黄铜线等赔偿品,化解了布塔格人的敌对情绪。“男人们把盐搓进献祭动物的血里,他们发誓遵守盟约,今后不再互相杀戮”(93页),在伊隆戈人的信仰中,违背誓言的人会像盐融化在水中一样消逝。
  
  多数情况下,猎头只针对不同伯坦者,但也不乏同族相残的案例。伊隆戈男性在婚后搬到妻子所在的家中居住,周围都是妻子的亲属,极端情况下也有被妻子近亲猎头的可能。虽然伊隆戈人猎头时会组织正式的队伍,但猎头在日常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在暴力猖獗的时期,访客可能被主人猎头,或者反之,走在路上会被同伴猎头,稍有放松警惕,就会失去生命。猎头目标不分性别年龄,场面血腥暴力,这对伊隆戈新手是一种考验,所以杀死目标和砍下头颅的任务一般由长辈承担,一些伊隆戈新手临此场景甚至会眩晕倒地。伊隆戈研究对于罗纳托和米歇尔也是一种考验,并不仅仅因为有琼斯的魂断异乡带来的担忧,更难的是要在研究中保持文化中立的原则,不对猎头行为本身做出道德判断,米歇尔就为此和自己的本心做过艰难的“斗争”。
  
  至少自1860年代以来,伊隆戈人的生活就和外界环境联系在了一起,西班牙人、美国人、日本人轮番登场,几乎每一次伊隆戈地区暴力的泛滥都和这些帝国主义者的进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1959年底,一个传教团在伊隆戈腹地修建了机场,1974年,通往伊隆戈腹地的公路建成通车,伊隆戈地区不再难以进入了。1974年3月,当罗纳托和米歇尔重返伊隆戈地区时,小学在伊隆戈腹地开设,人们无法再通过猎头来摆脱哀思和痛苦,更多的人皈依新教,寻找猎头的替代品……他们成了一个时代结束的见证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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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头与帝国主义 -上海书评-东方早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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