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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微:实证与阐释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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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微:实证与阐释的力作

实证与阐释的力作


——刘锡诚《中国原始艺术》读后








(一)



《中国原始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一书是刘锡诚先生奉献给学界和一般读者的一部全面介绍和研究中国原始艺术的专著。同样类型的著作此前还未见诸坊间书肆,因此,对于那些希望了解中国原始艺术全貌的读者,对于亟待全面总结百年来中国原始艺术研究之丰硕成果的学界来说,本书都是难得的。

全书除了《导言》、《概说》(在书中为第一章)和《结束语》(在书中为第十二章),共有十章,这十章是全书的主体部分。其标题分别是:第二章人体装饰;第三章新石器时代的陶器的装饰艺术;第四章原始雕塑;第五章史前巨石建筑;第六章史前玉雕艺术;第七章原始岩画;第八章原始绘画;第九章原始舞蹈;第十章原始诗歌;第十一章原始神话。使用这样的分类方法,作者有其特殊的考虑。据我的看法,本书对中国原始艺术的分类,是以艺术诸门类的概念为基础,再辅之以现代考古学和民族学的田野作业已经提供的资料现实作为参照所规划的、适合于阅读的应用性分类。据此分类,作者把装饰艺术再析分为人体装饰和陶器装饰;从雕塑这一艺术范畴中也单列出《史前玉雕》一章;更由于我国考古学对岩画的研究所积累的资料颇为丰富,于是作者就从《原始绘画》中又析分出《原始岩画》一章。这样一来,各章之间的字数比例就显得比较匀称,而且也不会与学术研究的分类标准发生冲突。

考虑到相关学科——这里主要是指考古学和民族学、人类学——目前的进展所能够提供的资料现实,坚持在材料空缺的情况下不作过多的理论演绎,这样的考虑显示出作者严肃、谨慎的写作态度,正如作者所云:“收集尽可能多的原始艺术品的个例,从诸多的个例中综合和归纳出一定的结论,显然要比目前学术界很时髦的那种倾向,即根据有限的个例就企图建构宏大的理论框架要保险和扎实得多。”(5页)

关于本书资料的来源,作者在《结束语》中说:“作为我的研究对象的原始艺术资料,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考古发掘得来的资料;二是古文献上记载的资料;三是从近现代还处在原始氏族社会末期的民族中搜集来的资料。”(458页)由于考古学、民族学和古典文献所能提供的中国原始艺术资料性质不同、数量不等,因此各章对于来源不同的倚重也就不同。比如《人类装饰》、《原始舞蹈》和《原始诗歌》几章都使用了相当数量的民族志材料,而《新石器时代陶器装饰艺术》、《原始雕塑》、《史前玉雕艺术》、《原始岩画》就主要是仰仗考古学的材料了。

研究方法是与研究对象的性质以及对于对象的把握程度相关联的,特别是在原始艺术作品——资料的发掘和发现远未成系统的中国,“对原始艺术的研究就受到很大的局限”(1页),因此作者认为,由于我国原始艺术的发生、发展序列尚且未被揭示,因此,沿用博厄斯以来的“地理的方法”就仍然没有过时。作者认为:目前阶段,“在更多的地区收集更多样更丰富的原始艺术品,进行原始艺术分布情况的研究,从而在比较中探索原始艺术发生和传播的某些规律和特点,仍然是一个迫切的任务。”(4页)显然,作者持有以下观点:中国原始艺术研究这门新兴学科截至目前仍然处在描述阶段,中国原始艺术的事实轮廓尚不十分清晰,那么偏重于事实描述的实证方法就仍然是研究中国原始艺术的基本方法。于是作者才认为,不应仅仅根据有限的个例就急于建构宏大的原始艺术理论体系。

正是基于上述对中国原始艺术研究现状的把握,作者力求在本书中尽量全面地再现中国原始艺术的基本面貌,不惜花费大量笔墨引用数量可观的相关研究成果,而不是仅仅将目光集中在某个发展阶段和某个文化区域的中国原始艺术。鉴于作者引用文献之广泛和准确,我想,作者力图较全面地梳理中国原始艺术研究成果的初衷应当说已经达到了,通过本书,无论作为专门家的学者,还是葆有兴趣的一般读者,都会从中受益。


(二)



相对于本书的主体部分(共十章)所介绍的中国原始艺术的主要门类和研究成果,《导言》、《概说》和《结束语》则阐述了作者对于原始艺术的基本看法。这是全书提纲挈领地部分。在本书的主体部分,作者主要是引用考古学家、民族学家所提供的田野资料(尽管作者本人也是一名优秀的民俗学家,也从事过民俗学的田野调查,且在本书中,也使用了作者自己通过调查所得的材料,但毕竟不占多数),作实证性的阐述。但本书的作者,原是一名文艺理论家,因此,尽管作者屡屡申明,不做空中楼阁式的理论演绎,而是诉诸实证方法,然理论家犀利的目光仍透过层层材料的展示而折射出来。我以为,相对于本书的实证研究,作者对原始艺术的深邃理解更是本书最独到和精彩的篇章。

原始艺术是相对于文明时代的艺术而言,但是,原始艺术对于现代艺术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又是不言而喻的。在一定意义上说,正有赖于现代艺术家的独特眼光,原始艺术的价值才被人们重新发现。就此而言,原始艺术绝不仅仅意味着简单和粗糙,相反,原始艺术被认为是不同于文明时代那掺入了过多理性的艺术的别一种创作类型。正是由于重新肯定了非理性对于艺术的绝对价值,原始艺术和现代艺术才又重新携手和会师。

当然,在现代艺术家们重新发现原始艺术的价值之前,首先是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民族学家们发现了原始艺术的事实,尽管考古学家和民族学家们也都肯定原始艺术的“价值”,但他们的所谓“价值”是从文化的角度而不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做出的判断,而从文化历史的角度看来,原始艺术的价值(性质和特点)正在于它相对于文明时代艺术的简单和粗糙。于是,从文化的角度还是从艺术的角度展开讨论就会引出对原始艺术之艺术价值截然相反的判断,这显然就成为任何一位研究原始艺术的学者首先必须面对的一个两难的问题,当然,这也是本书作者必须面对的首要选择。那么,本书的作者又是如何解决上述问题的呢?

作者在书中写道:“原始艺术是指原始社会中发生和发展起来的原始人的艺术。在文化史上,原始艺术也指与文明人的艺术相对而言的那些初级和幼稚的艺术。在这本书中所论的原始艺术,是前一种意义上的原始艺术。(11页)作者在此区分了学者眼中的两种原始艺术观,其用意,据我的理解,正是为了解决文化史研究中对于原始艺术的事实发现与价值判断的悖论。作者提出了两种研究原始艺术的立场与视野问题。用原始的艺术与原始艺术的区分,一方面肯定了历史学家发现原始的艺术的巨大功绩,另一方面又消解了文化历史学家贬低原始艺术价值的偏颇,从而表达了作者的原始艺术论观点——尽管我们可以从历史的角度研究原始的艺术现象(事实),但我们却未必要认同历史发生论和发展论的价值立场,我们未必就一定要坚持原始的艺术价值也是简单的和幼稚的。

作者在引述了布留尔关于原始人神秘艺术知觉论的观点后指出,原始艺术产生于特定的“文化情境”,在这种文化情境中,当然无法产生出“理性”的艺术。但是,原始社会的文化情景虽然在现代社会中难以全面复现,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文化情境不能以“遗留物”的形式在当代社会中部分地存活,并从中产生非理性的艺术(现代艺术对于非理性的追求及其创作成就可以佐证)。于是,一旦将原始社会作为一种特定的或共时的文化情境加以处理,作者也就从历时性的艺术发生论进入到共时性的艺术类型论的讨论。取艺术现象(事实)的客观实证研究方法,但不取其(价值)评判态度,反映了本书作者的独特的研究思路,同时也把此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所有研究原始艺术的学者们面前。

作者在此并非有意回避艺术发生的问题,而是将艺术的发生与发展问题与艺术的存在与类型问题综合在一起加以考虑,由此扩展了思考的维度并加深了其难度。在艺术发生问题上,作者基本上是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立场,认为艺术发生于人类基于使用功能的实践活动,而非功利性的审美意识是从功利性的实践活动中分离出来的,从而“成为不再受外在客观事物局限的心理欲求,最终成为一种独立的高级的精神活动”。(41页)但是作者同时又认为,这种功利性的人类实践并非仅仅是物质性的,同时也包括精神性的原始宗教、巫术活动,这就吸收了当代人类学、民族学的新近研究成果。

由于作者从原始艺术的发生—发展论与存在—类型论并置的立场讨论原始艺术问题,如上所述,就接触到了一些关于原始艺术、甚至涉及原始意识的学术难题,比如作者发现:原始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在现代理性人看来是)荒诞、丰富的想象与其所反映的对象的有限性,构成了一对突出的矛盾或曰悖论(此一问题意识的产生,表现出作者在艺术理论方面的敏锐性)。而作者解释上述悖论的思路也颇富深意。作者指出:一方面,“原始艺术中的形象(包括变形的图像)基本上是从动物的网络中选取出来的,在选取并复制这些形象时,必然地受到他们的感知和表象的制约,他们不可能去表现那些没有感知过的形象和情景”;另一方面,原始人的感知方式根本就与现代人不同,原始人能够感知到现代人根本无法感知到而必须诉诸想象的神秘事物。于是,一些在现代人看来属于想象的能力,在原始人那里却属于写实的能力,“因此,我们不能用我们的观念和尺度而应用原始人的观念和尺度来衡量(原始艺术)作品的写实性”。我以为,对于何谓“原始艺术写实风格”的阐述,是本书理论部分中最为精彩的段落。正是由于原始人特殊的艺术感知能力,导致了原始艺术与文明时代的艺术不同的创作风格,由此也就解释了原始艺术作品中所包含的荒诞、丰富的想象与其所反映的对象的有限性之间的悖论。

对原始艺术的类型论的理解也直接指向了原始类型的艺术在当代存在的可能性,并从理论上论证了现代艺术与原始艺术之所以能够互相融会沟通的、共享的感知基础。而对人类别一种感知形式的认知,无疑又会深化我们对于人类自身意识与艺术本质的认识。就此而言,对原始艺术的研究也就绝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这同时也就将原始艺术置于了人之现代理性存在的“他者”位置,从而直接质疑了现代理性帝国之绝对统治的正当性与合法性理由。

本书作者持论严谨、慎重。由于作者在写作中始终遵循求实的态度,本书出版后即获得了学界同仁的好评,笔者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对学界的评价深有同感。尽管笔者对于作者“原始艺术论”的理解还不能说就已十分准确和深入,但借此机会谈出个人意见以就教于方家,也希望引起学界和一般读者对于本书以及原始艺术和原始艺术研究这门年轻学问进一步关注。

发表于《文艺研究》2001年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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