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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边的中国》:令人触目惊心的内地农村

《黄河边的中国》:令人触目惊心的内地农村

  曹锦清先生的《黄河边的中国》是谈中国农村问题的名作,调查的时间为1996年,范围以河南开封地区为主,兼顾信阳、洛阳、安阳地区的个别市县,此书2000年出版,但我今天才读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近20年。从书中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内地农村,问题是触目惊心的,但今天的情况如何?是不是有所进步呢?由于不知近年有无类似的新书,无法比较,而2013年曾去豫省一游,虽多经乡镇,但浮光掠影,也无从置啄,因此,评论此书是困难的,弄不好就成为评论“历史”。不过,以我观察近年社会的变化,此书反映的问题,如政治体制,非但无改进之相,反而有恶化之忧,体制的“皮”之不善,农民“毛”附亦可知。其实农民的生活水平,只要不打仗、不“跃进”,提高是历史的必然,但公平正义不伸,腐败足以抵消这些进步,此老生常谈,姑且放下。而作为中国文明的发源地——河南,其落后的程度让人吃惊,最近正好去了一趟温州,结合书中作者的观点,正好可以谈一谈感想。
  
  河南乃至内地其它农业大省的落后,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其原因为两大条:自然条件与人文环境。关于前者,人尽皆知,其位置远海而不利于开展海外贸易,但更大的问题是缺水,对于以灌溉农业为主的中原人,缺水是致命的打击,由于不了解相关的气象史资料,无法判断此现象与气候变迁的关系,但人类繁衍过盛,导致土地的透支使用,这是重要的因素之一。书中屡次提到,河南农村打水井常深达数百米的地下,这既是几千年来反复耕作的结果,也是近百年来人口剧增的必然。然而可悲的是,面对如此严重恶化的自然条件,当地人依然没有节育观念,不断制造新的人口,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这虽可咎于农村社会保障制度的缺失,但落后的传统观念(非生男孩)也不可忽视。由于不能正确对待人口与资源的关系,造成地区落后的恶性循环,但归根到底,还是人口素质的问题,这就涉及到第二点——人文环境。中州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长期是核心地区,但天下之中,四战之地,历史上发生了太多的战乱,“五胡乱华”后即走下坡路,唐代安史之乱后,其颓势不可逆转,北宋时,算是回光返照,但经济早落后于江南,只不过还出些人物,而金代以后,则彻底沦落。论战乱之害,应以蒙古入侵与元末暴动为甚,整个河南地区的人口几乎经历了全部“洗牌”。当初蒙古人有将北方变成草原放牧的想法,此绝非心血来潮,肯定是鉴于当时中原“千里赤地”的现状;而元末大乱的后果,似为史家所轻,实际上,本书作者调查河南农村的历史,当地人皆言是明初自山西洪洞移民而来,可见这种“山西填河南”的现象,与明末张献忠屠蜀后“湖广填四川”大同小异。此外,宋代以后黄河的灾害亦不可忽视,由于黄河经过泥沙的不断沉淀,终于在宋代以后“爆发“了,成为“害河”,它的频繁改道与泛滥,导致河南黄泛区内的村庄变迁太大,几乎形不成太久的历史。
  
  一般而言,地域文化的优劣取决于人文的积累,这需要两个条件,一是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二是有知识阶层能主导当地的风气。在古代中国,知识阶层与乡村的关系并不是割裂的,在乡村建立以知识阶层为核心的社会组织,是产生文化的关键。宋代以前有士族门阀,虽有垄断的缺点,但文化的传承不成问题。及至宋代,门阀解体,科举繁荣,经济模式与社会关系皆发生重大变革,于是,知识精英们摸索并实践出一种新的乡村组织,即宗法制下的宗族。所谓中国的宗族,即以共同祖先所维系的人群集合,宋人发展出三个要素:宗谱、乡约与义田。宗谱用来确定族群范围,乡约规范道德伦理,义田保障社会救济。这是一种新型的“乡村自治”的组织机构,其真实操作,远非今人对“大宅门”、“大院”、“封建大家庭”的想象。宗族固然重视血缘关系,但较之“家族”,其对祖先的追认要远久得多,宗族成员之间的血缘联系并不亲密,有点像春秋后期诸侯国对周天子的认定;乡约的首创者是理学家张载的弟子吕大钧,具体的规则先不说,而制定者的身份为学者几乎是必须的,提倡读书也是固定的内容;所谓义田,即留出一部分土地公用,救济族内生活困难的人,具有社会福利保障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宗族的首领并非想当然的固定继承,而是全族各房家长的选举,非德高望重者不能任。
  
  以上所说的宗族制度,北宋时处于理论创建阶段,南宋则进行具体实践,当时涌现出的儒学大师亦给予它极大指导。但在金人统治的北方地区,没有这种氛围,蒙元的入侵,更是摧毁一切建设的可能。南方虽然也沦陷,但多受歧视而杀戮少,宗族组织固然被破坏,明代又能恢复。只是,由于文化的百年断层,明代宗族无论是在知识还是组织上,都达不到宋代的水平,村落的规划布局每况愈下,一些世俗的娱乐也渗入到严肃的宗祠文化中。而在北方,黄河流域的村落几乎都是新移民,在政府主导的“移民工程”中,所能调动的大多是贫苦的农民,没有文化传承的基因,因此,北方的宗族文化极淡,直至今日,村落历史多为明代以后,有族谱者已是不易,祠堂更是凤毛麟角,仅仅是单姓或数姓的家庭集合,缺乏组织和对集体的认同感,“一盘散沙”的特征极为明显。
  
  然而,无论是南方的宗族还是北方的家庭集合,都是重血缘关系社会的产物,在以契约制为主导的现代社会中,总是格格不入,而且弊病颇多。不同的是,宋代创建的宗族模式,在组织上是突破,效果也不错(至少南宋的农民起义极少见),但由于异族入侵,来不及实行更深层次的实践,此社会模式的探索,实际上是被中断了。我们无法预测:建立在较疏远血亲关系上的宗族组织,通过不断的自我完善,在内部实行有限度的契约的基础上,能否将一个个孤立的乡村彼此连接,最终改变中国社会的结构乃至历史的进程?而元代以后的中国乡村,即便形式还具备宗族模式,但文化层次、审美品位、契约精神皆等而下之,北方更是一地鸡毛,而在现代化大潮的洗礼之下,非但融入有限,反而连自身残存的一点点旧文化都丧失了。
  
  这就是作者眼中的内地农村:农民观念陈旧,无论是从劳动创造力还是技能,都远不如南方沿海,且极度缺乏合作意识,自私自利。面对这一切,即便是笃信“民主是中国的出路”,但“上面不让民主,底下不会民主”的现实,总有让人无从下手的感觉,作者也屡次流露出茫然。二十年过去了,国家经济实力整体提升,农民的生活应该好一些了。政府正在轰轰烈烈地推行“乡村城镇化”,尽管会滋生新的腐败和社会问题,但个人认为,这一方向是进步的。中国农村问题解决之道,首先要减少农民数量——太多的人从事太低效率的农业生产,对人不好,对土地也不好。大量的农村劳动力进入城市,年青一代的知识结构和眼界远非老一代民工可比,而城市尽管也有许多问题,但在规则的约束与人际关系的组合上,仍然胜过农村,对新一代农民素质的陶冶是必定的,很难想象:一个享受到城市生活乐趣——或是承受其压力的农民,仍然会无节制地生育以防老,尽管会有“回不去的故乡”的惆怅,但中国农村规模的缩小甚至部分消失,是历史的必然。
  
  只是,由于社会制度的缺陷,社会成员之间的不平等现象会更加严重。宋代乡村自治所蕴育出的克制与温情,早已不复存在,取代它的,是多年的“弱肉强食”的处世教育。而新一代的进城农民,会用什么方式去消化所接触的现代文明?会如何对待强加于自身的不公?这一切都是未知的。他们就像黄河——那条抚育过、断流过、灾害过我们的“悬河”,仍然悬在大地之上。今天,身处城市中的笔者,如同曹先生当年站在黄河边上,同样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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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锦清 著:《黄河边的中国》 - 学科知识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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