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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经纬:刹那成永恒 ——人类学视野中的“告别仪式”

张经纬:刹那成永恒 ——人类学视野中的“告别仪式”

  
  作者 / 张经纬(人类学者)
  
  一、踏上归途:奥德修斯的告别
  
  “(国王)阿吉诺回答道:‘奥德修……我会不让你饱经苦难之后又走回头路,再度在海上漂流的。……在这个精雕的箱子里已经放好腓依基的长者拿来送给客人的衣裳和精巧金器等等礼物;我们大家现在要再送给他一个大铜鼎和铜盘……’
  
  ……当那初生的有红指甲的曙光刚刚呈现的时候,他们去到船边,带去令人惊羡的青铜器皿。……然后大家都到阿吉诺王的宫殿里去准备酒宴。阿吉诺王代表大家给乌云之神,主宰万物的闶阆之子宙斯献上了一头牛;他们烧了牛股,进行酒宴娱乐;那位受大家尊敬的神奇乐师德谟多科就在众人中间歌唱。
  
  ……(奥德修)对阿吉诺:‘众人中最显耀的阿吉诺大王,现在请你奠酒,然后送我安全回家吧;我祝你们快乐;我所希望的事现在已经实现,这就是你们给我的友好赠礼和护送;我希望天上掉群神允许我有这个福气,希望我能到家……’
  
  他这样说;他们称赞他的话,都同意送客人启程,因为他讲话得体。阿吉诺王就对使者说道:‘庞托诺,你把碗里的酒搀好,分给堂上所有的人,我们好向宙斯祈祷,然后送客人还乡。’
  
  ……英雄奥德修站起来,把双耳的酒杯送给阿瑞提,就向她认真的说道:‘王后,再见了,希望你永远快乐,直到老年和死亡到来的时候,那是凡人命中注定的。我要走了,希望你在家里同你的孩子、臣民和阿吉诺王共享幸福’。”
  
  再往后,离乡十多年的特洛伊英雄奥德修斯在经历了无数历险之后,终于最后一次真正踏上返乡的归途,回到了希腊故乡。这段来自《荷马史诗·奥德赛》(第十三卷)(杨宪益译本)的叙述,或许是古典时代最著名的一次“告别仪式”。奥德修斯在船只失事后,独自一人漂流到腓依基人那里,通过给国王阿吉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荷马用倒叙的手法让特洛伊之战后希腊联军的经历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为了感谢奥德修斯的精彩故事,腓依基人为他准备了盛大的告别典礼,除了丰富的赠礼“衣裳和精巧金器”、“大铜鼎和铜盘”和“青铜器皿”外,还用“一头牛”献祭、“酒宴娱乐”,最后宾主双方举杯致辞,正式道别。如果我们还记得在第五卷时的另一次告别,“美貌的女神卡吕蒲索给奥德修沐浴,穿上熏香的衣服,送他离开海岛。女神在船上放上一皮囊的纯酒,还有一大皮囊装着清水,还有一袋干粮和很多好吃的菜肴;她又给他一阵温和的顺风。”相比之下,后一次告别显然要盛大而且隆重太多。
  
  不同于我们印象中的“告别仪式”,荷马笔下奥德修斯式的“告别”充满了喜悦和期待。因为对于《奥德赛》,这只是这部史诗一半篇幅的暂时休止。告别的双方,腓依基人那边,充满了感谢和喜悦,他们得到了一个极为精彩的长篇冒险故事,并对此次收获非常满意,这可以从他们给出的丰厚赠礼中看出。而对奥德修斯本人而言,这还只是他将要抵达故乡展开新故事的序曲,是对他非常渴望告别的过去经历的道别。
  
  二、辞旧迎新:人类的告别
  
  人类历史上的仪式,已经被研究了很多,婚礼、葬礼是其中最著名的。欢迎仪式、儿童命名仪式,入学仪式(开学典礼)、奠基仪式或开幕式是我们印象中马上能想到的,甚至“过渡仪式”也被著名的范·盖内普揭示并研究过了。唯独“告别仪式”,它不似欢迎仪式那么讨人喜欢,没有婚礼那么热烈喜庆,甚至没有葬礼那么庄严肃穆,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葬礼其实也是一类非常特别的告别仪式。
  
  我们很少特别注意告别仪式,因为“所有的仪式其实都是告别仪式”。以“婚礼”来说,婚礼虽然是人们步入人生下一阶段的起点,但换个角度来讲,也是向婚前单身,独自生活、打拼阶段的告别。无怪乎,有人要在婚礼之前举行一个“单身派对”,以此来对之前的“自由”生活作一告别,那么这个表现为“单身派对”的告别仪式也可以视作婚礼的序曲。同样的道理,儿童命名仪式,同时也是孩子告别“乳名”,并取得“学名”的仪式。
  
  甚至葬礼,在欧亚大陆那些流行“祖先崇拜”的文化中,个体的去世并不代表他/她生命的终结,这只是其生命新阶段的起点,因为在去世之后,逝者便将加入“祖先”的一员,以另一种身份继续关照在世的家人。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记录了东印度洋安达曼岛上著名的“二次葬”习俗,就包括:“服丧期结束时要做到事情有:(1)挖起死者的骨骸;(2)举行一个舞会,所有服丧者都参加……从地里挖起或从树上取下骨骸,哭泣一番,然后拿到大海或小海湾里洗干净,再带回营地。妇女们在营地里迎接骸骨,又哭一回。”此后,“土著会将已故亲属的头骨和下颚骨保存很久,并挂在胸前或背后。”看来,人生的终点并不意味着永久的离别,一次告别只是又一个新的开始。
  
  这样对待“诀别”的方式,在中国的文化中同样具有悠久的历史,比如《礼记·礼运》就提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人们向天招魂,把尸体葬在地下;体魄随尸体藏入地下,而灵魂则升上高处)。不仅如此,葬礼上的种种祭品也表明人们在处理这一最特别的“告别仪式”时,仍以最普遍、一般化的“告别”等而视之。荷兰汉学家高延在《中国宗教体系》(第二卷)对中国的葬俗总结过:“在上古时代,生者将死者留在住所,希望他们能够复生,并且在尸体旁边摆好饮食,为了让仍在尸体边上徘徊的魂魄,在觉得饥渴的时候,能随时回到躯体。”
  
  由“摆好饮食”这些习俗或许可见,哪怕是阴阳两隔最为悲伤的“诀别”,也保留了“告别”仪式最本质的一些要素。那么这些最本质的要素又是什么呢?
  
  三、何日君再来:告别仪式的本质
  
  看过了古典时代的“告别仪式”,观察了告别仪式中最特殊的“生离死别”,如果要给“告别”行为找到一些更具有普遍性的解释,我们不妨再看一段晚近时代最为常见的告别。
  
  在《蒙古的人和神》中,丹麦探险家亨宁?哈士纶在离开土尔扈特的驻牧地时,他的蒙古“朋友们和善意的祝福者挤满了我们周围。仆人们带来了告别礼物,以隆重的仪式赠送给我并装上布兰德驮架,当礼物越来越多乃至超过了马匹负载能力时,僧钦立刻送给我一匹新驮马……正当我把脚踏进马镫,骑上我的新坐骑使,土尔扈特人唱起了他们的告别歌。”
  
  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礼物”,这和奥德修斯的“衣裳和精巧金器”、“大铜鼎和铜盘”以及葬礼上的“祭品”似乎保持了某种一致性。在告别的仪式上,虽然有着各种各样情感上的祝愿和宴请,但最不能少的却是给予离开者的“赠礼”。鉴于大多数记录告别仪式的文献中,道别之后,双方便极少有机会再度重聚,使我们很难了解此类仪式的真正目的。但是经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已经知道,告别仪式既是过去时的告断,又是将来时的开启。那么如果要揭示告别仪式的本质,我们就需要将告别前和告别后的经历放在同一个文本中加以解读。
  
  幸运的是,人类学巨擘马林诺夫斯基给我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在著名的《西太平洋的航海者》这一经典民族志当中,马林诺夫斯基描绘了太平洋海岛居民的航海旅行,他们需要驾驶小舟前往不同的岛屿,与其他岛屿居民交换一些用于装饰的贝壳饰品,这种活动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库拉”交易。当人们启航之前,“下水仪式和交付仪式也是在walaku中事无巨细地一一遵行。启航前杀猪也是大型库拉航行的一个特色……”不论这些与告别有关的仪式有多精密,马林诺夫斯基指出,“所有出航的船只都不能携带任何aygu’a(礼物),我们应该记住,库拉航程的主要目的是收集礼物……”
  
  即使此时还没有“道破天机”之感,我们已经有足够的材料细细梳理一下关于“告别”仪式的逻辑了。太平洋岛民们空手航行前往其他岛屿,从其他岛屿带走重要的贝壳饰品。而其他岛屿的居民也会空手前来,临走时获得赠礼。正是因为这些走访和赠礼,岛屿之间的物品得到交换,人们之间的友谊获得交流。没有人会为告别感到伤感、抱歉,因为所有人都明白,一次离别促成了下次的重逢。
  
  回到我们熟悉的现代社会,丹麦探险家哈士纶在告别仪式中,取走了土尔扈特王公的礼物,是因为他作为斯文?赫定探险队的一员,将来会有机会给汗王带来包括电报机在内的现代技术。而奥德修斯回归之后,希腊人在黑海沿岸的探索同样丰富了阿吉诺国王的宫廷。古往今来,告别仪式始终扮演着人类交往重要媒介的作用,事实上,告别仪式的本质就是人类社会最为普遍的交换仪式的一个分身。人们通过“告别”来期许下一次相见,无论是中文的“再见”或英文的“see you later”,法语的“au revoir”,都具有“再一次相见”的意思。正如在告别仪式上,人们往往给客人赠送厚礼,其实是希望,在下一次再遇到时,主客互换位置的客人(之前的主人)一方,可以获得同等(或更丰厚)的礼物。只有这样人们的交往才能绵绵不绝,友谊长存。
  
  所以,我们可以说,告别仪式本身从来不是悲情或感怀的。然而总有不确定的因素伴随着本该周而复始的交往过程,一旦出于不可抗拒的因素使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种“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的伤感才油然而生。“瑶池阿母绮窗开……穆王何事不重来?”残酷的生活总不免打搅到,本该再次开启的交换之旅。尽管我们已经知晓“告别”并非生活的终点,但生命总在向前,生活的羁绊或许会耽搁归期,“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与其等候下一次重逢,不如更加珍惜今宵团聚的幸福,使刹那成为永远的时分。
  
  本文转载自张经纬的博客《浮士德的人类学世界》

刹那成永恒 ——人类学视野中的“告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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