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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贝莉:“须弥山”与“拉、鲁、念”——人类学者眼中的桑耶寺与藏族的观念体系

何贝莉:“须弥山”与“拉、鲁、念”——人类学者眼中的桑耶寺与藏族的观念体系

何贝莉:“须弥山”与“拉、鲁、念”——人类学者眼中的桑耶寺与藏族的观念体系




  桑耶寺地处西藏山南地区扎囊县境内,是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具备的寺院。笔者在这里进行了长达8个月的实地考察,并对历史文献、伏藏典籍和口述故事进行了分析,以探讨桑耶寺仪式空间的各个层次及其蕴含的观念体系。
  在桑耶人的历史与当下生活中,仪式空间既是真实地理,也是观念体系——它们无一例外地演绎着同样的主题:在桑耶寺内外的地理空间中,存有两种不同的观念体系,一种是宇宙三界观“拉、鲁、念”,一种是佛教的宇宙观“须弥山”,两者混融为一体,形成“叠合”格局。这种格局的由来及其由此形成的世界观,可追溯至莲花生大师在吐蕃王朝时期开创的上师传承制和莲花生信仰。
  这项寺院研究表明,藏族人生活中的“藏传佛教”,远非学术建构所呈现的纯粹形态——融合、兼容的特质已使“藏传佛教”的“总体的社会事实”突破了“佛教”定义的基本范式。若仅以宗教学、佛学意义上的佛教概念来理解田野中的“藏传佛教”,很可能产生难以避免的偏差与误解。因此,笔者试图以人类学的“文明”理路来寻求对桑耶寺仪式空间的理解与解读。
  “公元8世纪中叶(公元750年),由第三十八代藏王文殊菩萨之化身法王赤松德赞为施主,迎请萨霍尔(孟加拉四部)国王古拉特其之子持律者大堪布寂护和乌仗那(今阿富汗)大师莲花生入藏,凭藉此师君三人之功德建成了西藏第一座寺院——桑耶寺。
  该寺仿照印度古寺乌旦达波日(飞行寺),建有律藏传规之经堂,经藏传规之大坛城,论著传规之须弥山及四大部洲、日月等象征建筑物,颇具与众不同的古代建筑风格,可与印度金刚座相媲美。
  桑耶寺距今已有1250多年的历史,该寺为广寒之乡雪域佛教长河之源头,是第一批藏人僧团成立之处,是经论梵译藏之地,是印藏众多智者和成就者驻锡之所,是佛教后宏期西藏地区的萨迦、噶举、格鲁等政教合一的高僧大德们维修、扩建、著书立说的藏传佛教不分教派的道场。
  桑耶寺也是殊胜显密佛教之内明、声明、因明、工巧明、医方明、天文历算学、词藻修辞学、声韵诗学和戏剧学等大小五明乃至西藏全部文化的发源圣地。”
  ——《吉祥桑耶寺略志》
  桑耶寺的“法会季“   
  起初,导师和笔者拟定的研究课题是做一项寺院研究:从人类学惯常的切入点“仪式”着手,考察桑耶寺一年内举行的各种法会。
  桑耶寺的法会主要集中在藏历一、三、四、五、七和九月。笔者在8个月的考察期间,实际见到的各类法会共有9次,主要集中在藏历三月至七月间。为方便起见,笔者将这段法会频密的时节称为“法会季”。
  抵达桑耶寺的第二天,恰逢桑耶赤松五明佛学院举行第二届毕业典礼。典礼在大殿广场上举行,为期两天:第一天举行集体辩经,第二天召开毕业典礼。寺院民主管理委员会次仁告诉笔者:“这样的毕业典礼,六七年才举行一次。”
  藏历三月,举行萨迦派的喜金刚法会。法会之前,先绘沙坛城,布置大经堂。法会期间,诵经七天;最后一日,举行火供;火供结束,坛城被毁。侍僧将彩沙集于一处,洒入大经堂外的一口水井里,法会方告完成。
  在法会结束当天,僧众开始为一年一度的开光仪式做准备:清扫殿堂、布置供桌、用五彩线绳将殿内的佛像连在一起。仪式开始,诵经3日。之后,受比丘戒的僧众身着黄色袈裟,手持甘露宝瓶或五色青稞,在仪仗队的簇拥下,逐一绕转寺院的每一座建筑、每一尊佛像、每一处圣迹,为其洗尘开光并做加持。
  藏历四月,举行宁玛派隆钦心髓法会,这是在近几年才恢复的传承。法会七日,日日诵经,最后举行火供和灌顶仪式。这个月也是藏族传统的萨噶达娃节,即放生节。此间,人们食素、放生、转寺、转山、去各地朝圣朝佛。四月十五是一个殊胜的日子,桑耶人凌晨3点左右起床,摸黑赶往乌孜大殿,等待灌顶仪式。按照惯例,仪式要在天亮前完成。接受灌顶后,信众成群结队去转山、转寺、磕长头,也有许多朝圣者前往桑耶寺附近的松嘎尔村,绕转松嘎尔五石塔:那是莲花生大师与赞普赤松德赞初次见面的地方。
  藏历五月是桑耶寺最热闹也最忙碌的一个月。寺院僧人将寺院内的各个建筑收拾整洁、装点一新,宛若汉地过新年时一般热闹。法会最隆重的部分是为期3天的“多德”大典(全名为“经藏会供及与之相关的十日羌姆舞蹈”)。每年,这场盛大庄严的金刚法舞表演都会吸引无以计数的朝圣者与游客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信众们相信,自己在此生必要来桑耶朝圣,并观看一场金刚法舞,唯有如此,自己在往生路上才会走得顺利。
  寺内的法舞表演令人目不暇接,寺外的帐篷市集更是热闹非凡。在金刚法舞正式开演的前两天,纷至沓来的汉、藏、回族的游商沿寺院东北面的转经道一字排开,支起帐篷,点亮灯火,招揽生意。朝圣过后的人们往来于各家铺面,购物、喝茶、娱乐,直至深夜,犹如汉族人在春节时赶庙会。然而,“多德”大典一结束,这些摊点商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一地的垃圾杂物能证明,在这条静默的转经道上,喧嚣繁华的景象确实出现过。
  五月过后,是一段休整期。僧人在寺院外的柳林中过林卡或去其他寺院朝圣。宗教庆典过后,民间节日接踵而来。村镇组织举行喜迎丰收的望果节,民众从寺院请来经书,背着绕转乡间田野。
  藏历七月是萨迦派的金刚橛法会。与喜金刚法会相仿,法会开始前要制作沙坛城,结束时要举行火供。寺院僧人告诉笔者,如今看到的金刚橛法会,实际是一场“未完成”的法会。按照仪轨记述,法会的最后一天还应举行金刚法舞,但这部分仪式至今尚未恢复。
  这些主题繁杂的仪式法会总是令人应接不暇,它们共同构成桑耶寺宗教生活的主要内容。
  转山惊魂
  在当地人和朝圣者的心目中,“多德”大典是桑耶寺举行的最隆重而热闹的法会。这一仪式,源于纪念莲花生大师的“初十”吉日。相传,被誉为“第二佛陀”的莲花生在离开西藏之前,曾告诉自己的弟子和信众,每月初十,他将亲临雪域高原,加持具信者,让行者如愿成就。对此,青藏高原的藏族百姓和很多寺院的僧人都深信不疑并竞相传颂。渐渐地,“初十”便成为藏族百姓祈请供养莲花生大师之吉日。
  一个藏历年有12个“初十”吉日,在桑耶寺,尤以元月和五月的“初十”最为重要。以前,桑耶寺在这两个吉日都要举行大型法会。如今,由于寺院的人手不够,藏历元月的“次旧”大典改为12年1次,仅在藏历猴年的新年时节举行;五月的“多德”大典在每年五月中旬举办。
  五月初十那天,笔者一直在焦灼和亢奋中等待着,因为桑耶寺餐厅的服务员白玛一早就跟笔者说:“今天好日子撒,阿姨,我们一起转山去!”
  此前,笔者从未在任何资料或研究报告中见到过桑耶寺转山路线的介绍。所以,白玛的建议无疑令笔者激动。临近午夜,笔者随白玛等4人走向桑耶寺旁的哈布日圣山。起初,大家兴致勃勃,有说有笑。但当我们沿顺时针方向,从哈布日的东侧绕至西侧,从视野开阔的河滩地走进浓密幽暗的柳树林时,也许是周遭环境的改变影响了同伴的心情,这4个藏族青年不再说笑。他们用简短急促的细语交谈,仿佛唯恐惊扰到身边的什么东西。同时,他们的步伐也变得越来越轻快,几乎以小跑之势争先恐后地穿过树林。总之,谁也不想成为走在最后的那一个人。
  笔者被出乎意料的急速奔走弄得疲惫不堪,忍不住问白玛:“可不可以走慢一点?”
  “阿姨,慢的不可以……林子里有鬼,会把你抓走撒。”
  “我们人多,不用怕的。”笔者试图安慰这4个神色紧张的藏族朋友。
  “不是的,阿姨,鬼厉害的,它看得见你,你看不见它。它会把你抓住,走在后面的第一个抓!”笔者终于明白他们不愿意走在末尾的原因。“好吧……既然你们害怕走在后面,就让我走在最后一个。阿姨不怕鬼的。”其实也并非不怕,但不管怎样,笔者的建议令伙伴们如释重负。因为自从进了柳林,他们就一直在紧张不安中交替行使着“保护人”的角色,敦促笔者走在前面。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终于走出了柳林,来到一条宽阔的土路上。此时,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大家又开始说笑,先前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北,来到桑耶寺西面的转经道,自此,转山路与转经道合二为一。在桑耶,所谓“转山”,并不只是绕转哈布日山,而是将桑耶寺与康松桑康林这两座寺院一并包含在内。
  这场有惊无险的“午夜转山惊魂记”,让笔者对桑耶寺有了些新的感受。笔者越来越感到当地人的世界并不像最初设想的那样纯粹:除了以桑耶寺为象征的佛教信仰之外,这里似乎还存在另外一种观念。恰恰是这种观念,使那些令桑耶镇民敬畏的非佛“存在”——它们常被不准确地理解为妖魔鬼怪——得以在雪域佛土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以不可小觑的姿态作用于当地人的内心。
  有趣的是,这两种观念同时体现在桑耶寺的法会庆典中,其唯一的区别在于:佛教仪式限定在寺院之内,而“妖魔鬼怪”出现在寺院之外。在法会期间,人们的宗教体验之所以如此迥异:既有对“佛”的顶礼膜拜也有对“鬼”的畏惧,其原因大概是由于人们所处“空间”不同。换言之,除了经书所著的佛教观念,当地人对法会仪式的理解,也许还有一种在佛教体系之外的地方经验——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是通过桑耶寺寺院内外的“空间”得以呈现的。
  由此,笔者的关注点逐渐转移为桑耶寺的“空间”,试图以各个空间、地点及其之间的关系作为理解桑耶寺法会仪式的手段。与之相应,这次田野考察的研究对象,也从“仪式”进一步细化为举行仪式的场所:桑耶寺内的主要建筑、寺院外的山、湖、建筑和圣迹……
  一个关于“遭遇”的故事
  白玛所说的“鬼”究竟是什么?这个藏族女孩根据自己对汉族世界的理解,找出一个她认为笔者能听得懂的字眼,来形容令其害怕的某种存在。后来,有一个藏族朋友告诉笔者,这个“鬼”其实有一个本土化的称呼:赞。
  在藏族人看来,确有一类“存在”与灵魂密切相关,人们称之为“赞”。藏族民间自古就有“人死赞生”一说,意思是:人去世之后,灵魂会变成赞。不过,并非所有人的灵魂都能如此转化,只有那些生前强雄的人物在意外致死或含冤而亡后,他们的灵魂才会变为喜怒无常、脾气暴戾的赞。据说,这些赞身着红衣红铠甲,头戴宽沿红头盔,身背弓箭,脚踏红马,一手持红色长矛,一手拿红色绳套,如烈焰般盘旋在屋顶上,驻足于白云边,乘着霞光飞驰,又在林间穿梭,不容人类有丝毫的冒犯。这些脾性乖张、无以计数的赞有一个共同的首领——赞首“孜玛热”。
  有趣的是,这位扬名雪域高原的赞首恰恰是桑耶寺的两大护法神之一。桑耶人和前往桑耶朝圣的信众普遍相信:自己死前的最后一息气奄,将会被桑耶寺的护法神孜玛热勾走,装进悬挂在寺院护法神殿内的两只大皮囊里。
  如是,便形成了这样一幅看似怪诞的画面:在佛教宇宙观中,找不到位置的“赞”(在佛教中,至少在有关教理的问题上,没有灵魂的位置;因此,由灵魂而来的“赞”,实际很难在佛教宇宙观中找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游走于天际荒野。然而,它们的首领孜玛热却能安坐于佛教庙堂之上,领受信众的顶礼膜拜、煨桑香火、美酒佳酿——这种反差强烈的境遇令笔者倍感困惑:事关灵魂的“赞(首)”与无涉灵魂的佛教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随着文献阅读的深入,笔者意识到“赞”并不是一种孤立的存在(这里所说的“存在”多指一种由信念而生的状态,即:观念世界中的“有”或“在”,而非“存在”二字在哲学层面的复杂意涵。必要时,可指一种实体化了的形象,如赞首孜玛热),它属于一个完整而系统的宇宙观。从事相关研究的学者对这种宇宙观的基本图式已达成共识。大家认为,在藏族民间始终存在这样一种古老的信仰:它将人类所知的整个宇宙空间依照垂直结构分为“上、下、中”3个部分,简称为“宇宙三界”或“三界结构”。每一界中,生活着纷繁芜杂、无以计数的各类生灵,既有人类,也有不同于人类的各类存在,“赞”是其中之一。在藏族民间,人们将“宇宙三界”形象地称为“拉、鲁、念”,上为拉界,下为鲁界,中为念界——即用每一界中的一类典型存在代表该界。据此,笔者几乎可以断定:令白玛害怕的柳林,应该是有“赞”出没的“中界”。
  值得一提的是,“宇宙三界”观并不是藏族人闭门造车而得的独特创见。根据霍夫曼的考察,这就是“古老的灵气萨满教”,只是在西藏,它有一个地方性的称呼:原始苯教。若如霍氏所言,随着这种宗教在西伯利亚部落和亚洲腹地的广泛传播,甚有可能存在的情形是:藏族先民与自己的周边邻居共同分享着对宇宙的同一种解释体系:宇宙三界观。诚然,正如当下所见,这种宇宙观已在藏族人的观念体系中有了一个“本土化”的概括:拉、鲁、念。
  如今,研究“宇宙三界”观的藏学家们几乎一致认为:早在佛教文明传入西藏吐蕃之前,“宇宙三界”观就已经开始作用于藏族人的精神世界与日常生活了。
  无独有偶,在西藏佛教史上,由莲花生大师、寂护堪布和赞普赤松德赞3人主持修建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寺院——桑耶寺,以古代印度波罗王朝高波罗王在摩羯陀所建的欧丹达菩黎寺为蓝本,实际是以佛教徒想象中的一个世界的结构作为建筑的基本概念的。中心主殿为乌孜大殿,是一座三层大殿,代表世界的中心须弥山;主殿四方有4个殿,代表四大洲;四方四殿的两侧又各有两个小殿,代表八小洲;主殿的南北两侧又建两个小殿,分别代表日、月;此外还有一些其他附属性的建筑。全部建筑以围墙环绕,代表世界的边缘铁围山。这幅佛教观念中的世界蓝图,也有一个形象的简称:须弥山。
  就这样,在以“拉、鲁、念”为主导的观念世界中,吐蕃赞普与佛教弘法者试图引入、确立另一套宇宙观,即佛教对一个世界的空间结构的想象——须弥山,并将之以桑耶寺这个真实可见的建筑形式展现在吐蕃人的视野与生活中。笔者所亲历的“五月转山惊魂记”,原来不过是“拉、鲁、念”遭遇“须弥山”后,历经千年流转,留下的余温一丝,露出的冰山一角。
  总之,这是一个关于“遭遇”的故事。当雪域先民已普遍信奉“宇宙三界”观,并将其视为对宇宙万物的合理解释之后,忽又遇到一个陌生人,他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你所知所信的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接着,他拿出另一套关于大千世界的系统解释,并试图以此取代人们脑海中先入为主的宇宙图式——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笔者被田野考察导向了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问题,并敦促笔者尽可能地描述出这个关于“遭遇”的故事。
  [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发布日期:2014-03-14 |


本文转载自:中国人类学评论网
六六大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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