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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丁解牛”的解读与养生

“庖丁解牛”的解读与养生

  

  陈 怡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7月04日   15 版)

  读了《中华读书报》2012年6月13日国学版上杨海文先生的文章《庖丁如何解牛?》的文章,引起了我参与讨论的兴趣。文中提出了一个问题和一个观点:“文惠君所言究竟意味着什么?看来,人们再讨论庖丁解牛,就得把它当作突破口,说清楚解牛与养生的相互关系,方能更上一层楼。”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和观点,因此本人想对此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以就教于方家。

  “庖丁解牛”的故事虽然尽人皆知,但人们对它的解读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于是就有了多种解读,我粗略地将其分为四种。第一种是技术解读。初读这一故事时,人们首先佩服的是庖丁技术之高妙,如同故事中的文惠君一样,只是看到了庖丁的技术,于是问庖丁:“技盍至此乎?”我认为,这一解读的代表人物当属欧阳修,他的《卖油翁》就是在这一意义上理解“庖丁解牛”的,强调的是熟能生巧(“惟手熟尔”)。现将《卖油翁》抄录如下:“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他,但手熟尔。’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需要说明的是:文中最后一句所说的“解牛”即“庖丁解牛”,“斫轮”则指的是庄子《天道》中的故事“轮扁斫轮”:“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第二种是科学解读。华中科技大学杨叔子院士有一篇文章“‘庖丁解牛’对科学教育的启迪”(见“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三期),强调了“庖丁解牛”中所包含的科学知识、科学思维、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四个不可分割的方面,对当今的科学教育和工程教育有着很好的启迪作用。

  第三种是艺术解读。代表人物当是新儒家的着名学者徐复观先生,他强调了其中的艺术内涵:“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认为庖丁解牛“是由技术进乎艺术创造的过程。…他的解牛,成为无所系缚的精神游戏,…正是艺术精神在人生中呈现的情境。”并认为,“庖丁解牛”可视为中国古代艺术精神的源头(《中国艺术精神》39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第四种是哲学解读。以上三种解读虽均有其价值,但我觉得,最值得体味的则是哲学解读即“道”的解读,最需要把握的是其中的哲学意蕴。正如故事中庖丁对文惠君的回答:“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样的回答一下子就展示了庖丁境界的高度,也出乎文惠君的意料。由此可见,一个普通劳动者的精神境界是完全可以高于一个上层人士的。我认为,理解这一故事的最大难点也正在于如何准确把握它的哲学内涵。这个故事表面上讲的是“技”,而实质上讲的是“道”.具体而言,我认为,其强调了“道”的六个方面。第一,“道”的重要性:“道”“进乎技”,“道”高于“技”,属最高层次。从文章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宰牛有三个层次:族庖的斫牛(砍牛,文中的“折”字当为“斫”,即“砍”)、良庖的割牛和庖丁的解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族庖既无“技”,也无“道”,只会生硬地砍牛。良庖有“技”,但“技”还未达到最高的水平,当然更未达到“道”的水平,所以只能割牛。只有庖丁,既有技术,又上升到了道的高度;既做到了熟能生巧,又做到了出神入化,所以才达到了解牛的境界。基于这一点,我将庖丁称为“神庖”.第二,“道”的实质性。“技”要达到高境界,必须遵循“道”.“道”是什么?其实就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即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这正是“道”的实质性。“道”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每一事物中的规律性。第三,认识“道”的长期性。要达到庖丁解牛的境界,使解牛不仅仅成为一种技术,而且成为一种艺术(“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一种哲学(“道”),需要经过长期的努力,经历一个从“所见无非全牛”到“未尝见全牛”再到“以神遇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过程。这是一个辩证的全过程:从整体到局部再到更高层次的整体。其中经历了两次飞跃:一是“技”层面的飞跃,从生到熟到巧,做到熟能生巧;二是“道”层面的飞跃,从巧到神,做到出神入化,才达到了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技”以“道”为体、“道”以“技”为用、“技”与“道”水乳交融的境界。这里的关键一步在于必须对牛的细部结构有准确的了解。有人在研究中西文化差异时认为:中国人重整体,西方人重局部;中国人重综合,西方人重分析。“庖丁解牛”的故事告诉我们,这样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因为道家、包括墨家,都是十分重视局部、重视分析的。我还进一步认为,这也是一种“下学上达”,和儒家内涵不同的“下学上达”.儒家的“下学上达”强调的是“下学人事,上达天命”,道家的“下学上达”强调的则是“下学技艺,上达天道”.第四,把握“道”的辩证性。既要在战略上藐视困难(“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又要在战术上重视困难(“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第五,达到“道”之后获得的自由感和成就感。正是由于上升到了“道”的高度,就达到了一种化境,就获得了最高的自由:“游刃有余”,就获得了最大的成就感:“踌躇满志”,从而使得宰牛这种平凡的劳动成为了自由的劳动和美的创造活动,而这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第六,“道”的普适性。这个寓言中最需要理解的是:为什么文惠君在听了庖丁的话后会发出“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的感叹?解牛和养生有什么关联?我认为,其中的道理就在于:从形而上说,二者的“道”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是具有同一性的,都必须“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即依据天然的机理、因循固有的规律。解牛如此,养生也如此。着名作家王蒙在《我的人生哲学》一书中说;“我相信,学问从根本上说是相通的,真理有自己的统一的品格,世界的统一性既表现为物质的统一性,又表现为事体情理上的统一性。”(《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从形而下说,复杂的牛体可喻为复杂的社会,解牛所用的刀可喻为人的身体、生命,于是养刀就像养生。族庖不知牛体的复杂,不按“道”解牛,所以一个月刀就坏了;良庖对牛体的了解也不够,未达到“道”的高度,所以一年后刀也坏了;只有庖丁由于达到了“道”的高度,其手中的刀解牛数千,用了十九年还“若新发于硎”,正如郭象《庄子注》所说:“以刀可养,故知生亦可养”,所以才使得文惠君发出了“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的感叹。因为每一个人来到人世,都拥有一个同样的生命,但寿命却大不相同:有的人只活了几年,有的人活了几十年,而有的人却活了百年。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个故事里,还隐含了庄子关于养生的一个重要观点:养生的目的不是为养生而养生,不是只为了活得长一些,而是要在发挥作用的前提下讲养生。试想,如果庖丁的刀不去解牛,即使保养得再好、再新,又有什么意义?庖丁的刀,保全得很好,只是一个基础,更重要的是它能发挥很好的作用:解了数千头牛,同时又获得了自由感和成就感,充分体现了它的价值。相应,人的养生,保全也只是基础,认人生获得自由感和成就感,才能真正体现人生的价值。还要指出的是,文惠君的感叹表明,他是一个有悟性的人,能从庖丁的话中领悟到更多的道理,做到了“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为,从本质上说,做任何事都必须遵循“道”,抓住了这一本质,就抓住了关键。解牛要达到高的境界,必须遵循“道”;养生要达到好的效果,也必须按照养生之道去养,而不仅仅是技,而且还必须根据各人的具体情况确定最合适的养生方法,不能人云亦云、生硬照搬。顺便指出,杨海文先生的文章中还探讨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庖丁解了多少年的牛?我认为,他要达到现在的水平,必须经过从“族庖”到“良庖”的3年,再经过从“良庖”到“神庖”的过程,其具体年限虽然庖丁未予明确表述,但我想大概不会少于3年,似以假定为5年,再加上已成为“神庖”的19年,总共应不少于27年。不知这样的估算是否合理?亦请方家指正。

  完整理解了这个故事,可以引申出一个推论:任何工作,任何职业,只要认识和体会到上述的六个方面,并且坚持不懈、持之以恒,都可以从技术层次上升到艺术层次,上升到哲学层次,真正成为自由的劳动,而不是强迫的劳动、异化的劳动,从而普通的人生也可以升华为科学人生、艺术人生和哲学人生。试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做到像庖丁那样对自己的工作专心致志,达到熟能生巧、出神入化的境界,那这个世界不就是一个真正的和谐的世界、美好的世界吗?王蒙先生有两段话可以与这个观点相呼应:“生命的意义在于进入一种人生的化境,而进入‘化境',也就进入了人生的自由王国。这也许会是很难的,但一样东西学好了,做好了,也就入了’化境‘.只要肯琢磨,肯实践,就能入’化境‘.”“入化境的最大特点是身外之学化为身同之学,一切学问知识本领信条化为本能、化为生性、化为本色、化为爱好与习惯、化为快乐与内在要求、化为审美的快乐与满足。于是诚于中而形于外,只听命于内心的诚实,随心所欲不逾矩,庖丁解牛,如入无人之境。治大国如烹小鲜,信手拈来,俯拾即是,百战百胜,左右逢源。”(同上书37、50页)庖丁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典范吗?我还进一步认为,“庖丁解牛”既体现了由技术而科学而哲学的进路,也体现了由技术而艺术而美学的进路,更体现了科学和人文的完美统一:统一于“道”.或者说,体现了一种学术的存在:技术、艺术是术,科学、美学是学,哲学更是学中之学。学术既是一种实用之术,更是一种学,一种自由的体现。“庖丁解牛”体现了任何工作不仅具有实用性,也具有学术性,真可谓“世上无事不学问”.解牛如此,养生不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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