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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最老书场搬家 评弹艺术引发“新老之争”

上海最老书场搬家 评弹艺术引发“新老之争”

2011年08月12日 00:56 来源:中国新闻网 

  中新社上海8月11日电 题:上海最老书场搬家 评弹艺术引发“新老之争”

  作者 邹瑞玥 徐银

  小三弦和琵琶交织的袅袅浅唱,正在从上海人的生活里悄然淡出。近日,一则“上海市区最老书场雅庐书场面临拆迁”的新闻,让评弹重新成为公众关注的中心。

  午后,距离上海地标新天地仅数百米的小弄堂内,84岁的汤国庆与往日一样步入雅庐书场。6排12座,他在这个座位上已坐了整整18年。一眼望去,六十来个听众,满眼灰白头发。老听客感叹,有的位置今天若没有人,或许就永远没有人了。  

  从过去的300座到如今百来座的雅庐书场,5元人民币的票价、一杯热茶并无变化,在物价不断上涨的今天,这个书场对老听众分外可贵。离书场不远处,拆迁办门外大红色的“标准统一,操作透明”标语十分显眼。拆迁办人员表示,雅庐书场所在的116地块确实已经被划入拆迁范围。

  这间上海繁华地带里的平价书场的命运,牵动了许多人的心。长三角多家媒体对此进行大篇幅报道,投资者也闻声而来。上海《文汇报》10日报道,某房地产公司宣布,将在上海新天地内设立评弹演出点,并资助50万元人民币支持雅庐书场及评弹艺术的研究、推广。

  能留住雅庐书场,固然是一个好消息,不过对于大多数老年观众来说,书场移步新天地必然抬高票价,让他们望而却步。而被包装过的“评弹”是否还是那个味儿,也令许多评弹爱好者担心。

  事实上,评弹演出早已出现在新天地某时尚餐厅的节目单上。不过,在这里听到的评弹不再是传统的丝竹弦乐,而是用数码混音后的“摇滚评弹”,内容也是全新创作的,大多和现代的城市生活相关。表演摇滚评弹的两位青年评弹演员高博文和陆嘉伟平日也在雅庐书场演出。

  在上海评弹团团长秦建国看来,在现代社会审美观和传统审美观差距越来越大的今天,评弹入驻新天地,必然会有全新的观众,全新的演绎方式,也必然会出现争执。“那样的评弹可能回不到雅庐那样大众化的层面,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评弹获得资金支持、跻身新天地,无疑能改善说书人待遇,吸引更多年轻人学习评弹,秦建国对中新社记者直言“这是好事”。他认为,经过时尚包装的评弹,不会成为这一传统艺术形式发展的方向,但它会为评弹吸引更多的关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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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最后书场面临拆迁:听客大多已白发苍苍(图)

中新网 2011年07月06日 08:21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位于上海市顺昌路315号的雅庐书场已有91年历史,书场所在地属于卢湾区116号地块,正面临拆迁。


演员徐长青和袁莉莉正在表演弹词《九·一三事件》。



书场里,等待开场的听客大多已经白发苍苍。


  上海最后的书场

  记者 王晶晶文并摄

  这家有91年历史的评弹书场,位于上海市中心的卢湾区,顺昌路315号——但要从后门进去。

  6月末的一天,86岁的陈元禧照旧穿过那条冗长的弄堂,出现在雅庐书场门口。这时还不到上午10点半。他摇着手里的一柄折扇,抱着一只黑色的尼龙公文包。1994年退休后,陈元禧每天都到这里听评弹,尽管排队的情景早就不复存在,但他还是保持着第一个到书场的习惯。


  “我从小就听书,现在没地方晃,还能去哪儿呢?”由于上排的牙齿掉了几颗,他的声音就像一张没有调好音的古琴。“50年代哪个书场我都跑跑,大华、米高梅、仙乐呀,都去看看。大华条件好,现在不开了,没人听了,开了也坐不满。这里,以前也有300多个位子呢,搞到最后只有100多个了。”站在这条即将被拆除的弄堂里,他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完了苏州评弹在上海半个世纪的境遇。

  陈元禧提到的那些地方,早就消失在这座城市中了。他身后的雅庐书场,是目前上海市区内唯一还在坚守的专业书场,从1920年至今,见证着评弹的起起落落。

  评弹曾是上海滩仅次于电影的第二大娱乐项目。150年前,苏州评弹传入上海,软糯的音调和生活化的故事,让它很快融入上海的市民生活,并成为这个城市的文化符号。书场林立是评弹繁荣的最好证据,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上海曾有书场近600家,每走几步,就能听到路边传来的三弦和琵琶声。

  如今这样的景象不复存在。开旅馆、开录像厅、出租门面,靠这些雅庐书场撑下来。现在依靠政府补贴,雅庐还在顺昌路上维持着。但属于卢湾区116号地块的书场即将搬迁。这块地的开发商是一家外资公司,其组建方之一在10年前让一公里之外的石库门改头换面变成著名的“新天地”。

  书场

  近几年,顺昌路靠成人尿片批发生意出了名。想要找到雅庐书场,如果不认识老弄堂,首先得耐心地经过沿路花花绿绿的尿片包装袋。315号,正门是一家碗碟批发商铺,“雅庐书场”4个红色大字就在店铺上方。要进到书场里面,还得拐进弄堂,绕到后门。

  陈元禧在书场附近溜达着,经过这家碗铺时,他停住了脚步。这里曾经是雅庐书场的大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因为评弹听众急速下降,书场只能用一堵墙把空间隔成两半,临街的那部分出租出去。如今,租户是已经小有名气的“卢湾第一勺”,为附近的大小餐馆配送碗碟。站在雅庐书场的走廊里,还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生意争吵声。

  顺昌路的商户像评弹听众一样含蓄,这里很难找到那种总在重复同一句话的劣质喇叭,穿着睡衣的老板只是用一句“看看”来招呼你。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只有现场拆迁办公室门外大红色的“标准统一,操作透明”标语,以及这家碗店门口摆了一地的瓷盘瓷勺,被人拈起时总是乒乒乓乓一阵作响。

  在雅庐书场内,拆迁的话题远不如上海的菜价和白内障手术更能引起人们共鸣。“房子要拆了,书场会搬到别的地方,书场不开是不可能的。”每说几句话,陈元禧就举起左手腕看看表,“早呢,有的等了。”

  11点半开门,12点卖票,1点半评弹开场,3点半结束。一档书连续说半个月,单日票5元,半月联票60元,茶资已包含在内。书场和其他的剧场并没有太大区别,舞台上一桌两椅,两架麦克风,台下8排红色翻背靠椅,122个座位,只是雅庐辉煌时期的三分之一。

  陈元禧是苏州人,4岁时随父母到上海,年纪稍微长一些,就开始往书场里跑。上世纪40年代正是苏州评弹的好时候,集中在上海南市区的书场开始向租界扩展,不仅茶楼里有评弹,饭店、舞厅里也开起书场,甚至在大世界这种游艺场都开辟了评弹场子,就更别提收音机里每天那103档评弹节目了。

  “假如你看腻了好莱坞大腿片,或者厌恶咖啡馆、舞厅的繁杂的气氛,你不妨花3000元的茶资,躺在藤椅上去享受一番嗑瓜子听弹词的乐趣,那里会告诉你,上海的有闲阶级们,另一种生活方式。”在1947年某期的《新民晚报》上,一位记者这样鼓动着他的读者。

  那时,雅庐书场还在柳林路48号。在当时的上海,它只是一家二三流的普通书场,座位不多,经常客满。如果硬要找出某些特别之处,那就是它的创办人之一,是著名的评话演员蒋一飞,因此在聘角方面更便利一些。1959年,公私合营后的雅庐书场从柳林路搬到顺昌路,和同乐剧场合并。做了多年伙计的钱关根先是出任工方代表,后来变成这家书场的经理。

  在一些个体记忆里,这家普通的小书场却形象清晰,地位不可替代。75岁的评弹女作家徐檬丹已把童年大部分记忆都淡忘了,唯独记得和父亲去雅庐书场听书的事情。那是抗战胜利前的一两年,徐父失业在家,偶尔谋到一个好差事,赚到几个大钱,就带她去听书,且还要买零食给她解馋。雅庐是小书场,没有火腿粽子、鸽蛋圆子、面筋百叶、夹沙丁定胜糕,但是黄莲头、金花菜、咸水果玉、油汆茨菇片和甘草梅子也足以让这个小姑娘心满意足了。

  对于零食的记忆,陈元禧已经很模糊,他只略微记得书场里有茶喝,有点心吃,还有一片磕西瓜子的声音。

  11点过后,书场还没开门,陈元禧又看了看手表。戴着一顶牛仔式草帽的“马克思”这时出现在弄堂口了,大概是因为他的头发盖过耳垂,才得到这个称呼。他背着手、趿拉着一双拖鞋走过来,T恤衫上印着几行英文,“the symbol of freedom(自由的象征)”。

  “还没开门啊?!”他走到陈元禧跟前,中气十足地说。

  听客

  雅庐书场里有“马克思”,还有一位“汪司令”。

  “汪司令”总是戴一付墨镜,随身的还有一台在老西门二手市场花100多元钱买的播放器,他把电脑里的越剧、评弹一股脑地装了进去。在走廊长椅上等待的时间里,他喜欢把音量扭大,翘起来的那只脚一晃一晃地打着拍子。可有人偏要盖过他那电子设备发出的声响,“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再”,一位老听客一字不落地唱起“金嗓子”周璇的《何日君再来》。

  在这里,熟悉的听客们互相取了外号,陈元禧被称为“陈家爸爸”,还有“马克思”“汪司令”和“美国人”。50多岁的,只能被模糊地称为“小×”。比如常拎着一袋香蕉来去匆匆的小张,她56岁,坐在书场里总是喜欢用胳膊肘撞撞你,眼睛却仍盯着舞台,“好听,好听!”

  中午12点还没到,售票口仍旧被一块遮板挡住,检票处的门也还没打开。陈元禧安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门外出一会儿神,或者从提包里拿出报纸看几眼。

  这一天演的是弹词《九·一三事件》,现代书,讲的是1971年林彪外逃的故事。书场外的橱窗里已经挂好了下半个月的节目表,传统书,评话《姜子牙与闻太师》。

  评弹是评话和弹词的总称。评话又被称作大书,只说不唱,一般演《三国》这样的“武侠片”;弹词是小书,且弹且唱,大多是像《描金凤》这样的“家庭伦理剧”。每个评弹演员都有自己的“看家书”,因《描金凤》红极一时的演员夏荷生,就被人称为“描王”。

  鼎盛时,书场一天能有三四档演出,演员要雇一辆黄包车在附近赶场。据说,一位知名的评弹演员甚至买了辆哈雷牌摩托车,穿梭在各大书场间。每年春节,评弹界还有年终大会书的传统。四马路上的汇泉楼书场,在那一天有20多档同场演出,书场几乎彻夜通明。这一传统直到1954年才被取消。

  1949年后,为了适合新形势,评弹作家创作了一批现代书,《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大寨人》、《黄继光》等,在当时也颇受欢迎。1962年,曾有一位评弹演员在雅庐书场演唱《古巴必胜》的开篇。演出完毕,台上台下响起了一片“美国必败!古巴必胜!”的口号声。

  67岁的张伯令就更喜欢现代书,理由很简单,“听过以前那些名家唱的传统书,听不了现在这些人唱的。”

  张伯令和妻子差不多是书场里唯一说普通话的一对夫妻。1964年,他离开上海到大连一家仪表厂工作。妻子是大连人。2007年张伯令退休,他们搬回上海定居。在大连时,他起初靠听磁带过过评弹瘾,后来索性花钱买了个机顶盒,就为了看几眼上海的“七彩戏曲”频道。

  回上海后,张伯令花两年时间办了两件事,第一,习惯新上海,第二,寻找老书场。尽管有一些社区文化站里开了书场,但那不是他儿时熟悉的书场模样,何况文化站也不是单单说书。

  他记得浙江路上有很多书场,福州路、旧时的四马路上也有不少,大光明电影院旁边还有个大沪书场,还有那个沧洲书场,舞台后面都有座位呢。如今这些全都消失了。一个崭新的上海突然出现在面前,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适应新上海后,张伯令摸索着找到了上海评弹团,并在评弹团楼下的乡音书苑花1元3角钱买了一张全市书场的节目单,终于算是找到了“组织”。那一天是2009年的7月28日,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具体日子。

  让张伯令印象深刻的那家沧洲书场,曾是上海面积最大、设备最先进的“新式书场”,座椅全是白帆布带靠背的。不过这家书场在“文革”中关闭,再也没有恢复。

  1966年,雅庐书场改名为“红旗书场”,没过多久即停业。经理钱关根被调到大众剧场,顺昌路315号从此变成了仓库。

  不仅是雅庐书场,由于评弹被批判为“毒草”,上海的书场大部分都关门了,只剩西藏、大华、静园3家,并且只能演出“三突出”的“新书”。曾经红极一时的评弹演员也受到冲击。比如朱慧珍,她被誉为“金嗓子”,用“迷魂调”唱的白素贞悲切动人。1969年,她从距离雅庐书场不远处的重庆公寓上跳楼身亡。

  演出

  上台之前,评弹演员徐长青随意地穿着一件跨栏背心,倚在最后排的位子上和听客们聊天。看见年轻的听客,他的脸上掩饰不住好奇与兴奋,“你来听书?听得懂吗?”

  电铃响了两次,1点半,一束橘光打到红色帘幕上,随即帘幕一跳一跳地拉开。徐长青已经换了一身白色长衫,他的搭档叫袁莉莉,穿的是黑底绣花旗袍。台下响起零零星星的掌声。

  两人各有两套乐器,一套琴弦朝下扣在桌子上,一套侧立在座椅旁。桌子上只有两杯白水,一块惊堂木。两人低头调好音,正了正坐姿。袁莉莉一双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扣在琵琶上,“请听开篇,《王熙凤》:为人何必太机灵,大智若愚含义深,谁人不识王熙凤,八面威风坐荣宁……”台下逐渐安静。在评弹里,开篇和正书并无太大关系,是演员用来试嗓、镇场的。

  一曲唱完,服务员拎着一只铁壶给听客的茶杯里加水。徐长青整了整领口,用毛巾擦了擦嘴,“啪”,惊堂木一响,正书开始。陈元禧戴上眼镜,而有的老人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48岁的徐长青是苏州人,他18岁登台表演,如今是上海东方评弹团的演员,每年有210场的演出任务。他总是显得很忙碌。“我一会儿还有事情。”在二楼演员休息的房间里,他边扣着衬衫扣子,边说。

  在这个圈子,票房好的演员被称为“响档”。为在竞争中胜出,上世纪40年代,上海7档知名演员联合成整体,一起演出,几乎垄断了上海和江浙一带的知名书场,演到哪里,哪里爆满。有人在报纸上骂他们是凶神七煞,“七煞档”的大名由此而来。

  那时,上海不仅有“七煞档”,还有“评弹皇帝”“评弹皇后”。1948年《书坛周刊》举办评选时,读者投票踊跃。最后,一位名叫严雪亭的演员得票最高,荣膺“皇帝”。他总是单档表演,一人扮演葛三姑、小白菜、知县、醇亲王、扬州太太、绍兴师爷等多个角色。曾有传说,他一天就能挣到一根一两的金条。有人亲眼见过,严雪亭在雅庐书场说《杨乃武》时,连三轮车夫都停下来不走了。

  如今“响档”的时代彻底结束了。根据上海市书场工作者协会的统计,目前,江浙沪三地只剩下13个评弹团,还在演出的评弹演员为172人,而这三省市共有书场173家——按一个演员一家书场算,竟然无法填满。

  目前一位普通演员一场的收入大概在100到150元。由于收入不高,许多专业演员宁愿去旅游景点唱“背景音乐”,甚至因此推掉与书场的合约。还有很多演员下海做生意,特别是优秀的年轻演员。“越是优秀,越早看明白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上海一家评弹团的负责人无奈道。

  “以前演员是为生计而搏,现在叫混饭吃。”雅庐书场现任经理吴继平说,“过去的演员早上爬起来练嗓子、排戏,哪怕这个书天天说。现在呢,晚上搓搓麻将,到快开场了才起来,也不吃,说完了再下去搓麻将。”过去,还是书场服务员的他,经常能在书场里听到老演员带着徒弟背书、甚至因说不好责打徒弟的声音。

  吴继平是1983年从部队转业到雅庐书场工作的。1978年雅庐书场恢复营业,原经理钱关根被调了回来,与转业军人、雅庐老职工还有其他剧场调来的工作人员组建了新的班子。

  曾经繁华的书场已经空空如也,只能用两根毛竹从靠背木椅底下穿过固定住,一排5个座位。简单打扫一番后,书场开业了。吴继平记得,他来的时候,从办公室的房顶还能望到天。

  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下,雅庐书场却迎来了“文革”后评弹的新高潮。书场重新开门,评弹演员又可以出来表演,传统书目也恢复了,甚至还有人根据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改编了一档《倚天屠龙刀》。那时,大书场的经理常常亲自到小书场挖掘演员。大华、西藏、雅庐这些知名书场主管业务的经理,还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互相推荐能“出生意”的好苗子。

  “以前的那种辉煌是不可能了。”在装修一新的办公室里,吴继平这样感叹。这段短暂的辉煌后,评弹在上海又滑入低谷。

  客满

  还有一天,售票员小纪就要退休了。

  到雅庐书场前,小纪是曾经的上海四大书场之一——大华书场的售票员。西藏、大华、仙乐、静园这4家大型书场都是由舞厅改造而成,音响设备好,通常有800-1000个座位,是上海最顶尖的评弹演出场所。仙乐书场曾为中篇评弹《红梅赞》做过户外霓虹灯广告,“红梅赞”3个大字在夜晚闪着红莹莹的光,在上海滩轰动一时。

  对于过去的辉煌,小纪不想回忆更多。“我们那里有800多个位子呢,很多有名气的人都去过。现在这里,都没什么人的。”她低着头摆弄着一只触屏手机,漫不经心地说。

  由于大书场地处城市主干道附近的“黄金地段”,拆迁改造的推土机首先驶向它们。上世纪80年代末,这几家书场相继关门,改头换面成了服装市场、美食市场甚至仓库。相对隐蔽的雅庐书场反而得以保留。

  1990年大华书场关门,原址建起了商业楼宇。小纪被调到同属于卢湾区文化局管理的雅庐书场。对于评弹,她并没有特殊的感情。书场里正说到“九·一三”事件中的“汪庄风波”,小纪在不到10米的走廊另一头,坐在售票亭里数着票款,丝毫不受影响。

  书场一天收入几百元,少的时候还不到100元,这样的情况和当年没法比。“那时候排队,排得很长哎。那时候娱乐生活比较少呗,没有搓麻将、看电视呀那么丰富,人家都来听听书嘛。”她说。

  在那个文化饥渴的年代,不管说什么书、谁来说,书场几乎都能客满。有的学校礼堂里也开了书场,居然还是“客满”。

  雅庐书场曾经做过一块木板镂空的“客满”标牌。后来木板赶不上潮流,书场又订制了“客满”的霓虹灯,就挂在休息厅里。那时吴继平还是书场服务员,他记得最忙的时候,雅庐一天有4档演出,烧水冲茶都来不及。

  这块“客满”的牌子连同霓虹灯,早就被前任经理卖到了废品收购站,不知道以什么样的面目在这个城市存在着。曾经悬挂霓虹灯的门脸下,如今是那家碗店,在堆满了瓷勺瓷盘和不锈钢水壶的店面里,实在难以想象出当年的模样。

  尽管火爆,但由于门票便宜,仅靠评弹还是赚不了钱。于是雅庐书场“集体下海”,在二楼办起了招待所。几间房子略微收拾了一下,借了床和被子,就是“雅庐招待所”了。房间一共8个,最多一间可以睡8个人,职工自己洗被子,还要去火车站拉客人。当时正值乡镇办厂的热潮,许多乡村业务员到上海找关系,旅馆一下紧俏起来。最热闹的时候,晚上那档节目散场后,还要在书场里加床。

  小纪所在的大华书场没能撑得像雅庐这么久。如今,雅庐要搬迁了,她自己也要退休了,但她并无太多伤感。

  倒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听客得知小纪要退休,特地来书场看她。“今天,老太婆本来叫我出去搓麻将,我说,不去。”他站在狭窄的走廊里,这么说。

  小纪笑了,“还有一天呢。”

  “送你点什么?”

  “我一样也不要,心意领了。”

  “小纪,接班人是谁呀?”另一位听客坐在椅子上问。

  “我不知道,总归有人来的,雅庐不可能没人卖票呀。”

  散场

  中场休息10分钟,80岁的袁焕章打算到书场外透透气。在这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他清晰地记起了一句“祈调”的唱词,因为调子低沉柔美,上海人更喜欢叫它“催眠调”。“一路走来一路想……”他张开嘴哑着嗓子唱了起来,露出只剩一颗的门牙。

  袁焕章听了60年的评弹。他喜欢坐在女演员正对面的位子,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在年轻听客递过来请教的本子上,他慢吞吞地写下了“皇后范雪君”这5个字。

  范雪君是评弹女明星,能说一口清雅甜润的普通话。她曾专门请过国语老师,还向周璇学过唱歌。表演《秋海棠》时,她融入了当时流行的话剧形式。袁焕章在沧洲书场看过她的表演,至今难忘。如今,这位女演员去世已有16年,沧州书场也已经关门43年了。

  上世纪90年代初,雅庐招待所开不下去了,大家决定办录像厅试试。那时上海聚集了一批修建南北高架的外地民工,晚上爱在录像厅消磨时光。吴继平跟经理乘坐半夜12点钟的慢车去义乌买录像带,早上4点到站后,没钱住旅馆,就在火车站睡一会儿。

  评弹和录像在雅庐书场交替进行,下午一场评弹、一场录像,晚上一场评弹、一场录像。周末还有录像的通宵场。住在书场附近的居民还记得,路过这里总能看见花花绿绿的录像海报。

  然而随着电视、VCD在家庭中逐渐开始普及,录像厅终归也没有撑到最后。90年代末,评弹越来越不景气,雅庐书场只能将一半面积出租。那个曾经悬挂霓虹灯的休息厅,那扇四开的大门,只能出现在照片和回忆中了。

  2003年,雅庐书场从自收自支单位调整为区文化局下属差额拨款单位,经济负担减轻了。但在评弹整体的颓势面前,这种变化显得有些尴尬。有一年,在事业单位招人的面试现场,吴继平问一位报考了雅庐书场的小伙子,“你知道书场是干什么的吗?”“不知道。”吴继平没再说什么,这个回答让他又好气,又好笑。

  吴继平被分配到雅庐书场前,也不知道书场是什么,那是他第一次听评弹。如今年纪大了,他反而越来越喜欢这种能让人静下心来的艺术。“现在的年轻人,最好就是1个小时把这些故事从头到尾讲完,那不是评弹。评弹很细腻的。有个笑话,小姐从楼梯上走到楼梯下,你知道走了几天?16天。”

  他的孩子今年15岁,对评弹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吴继平表示理解,“我老婆都不要听,别说他了。不过至少他还了解,他的同学可能连书场是什么都不知道。”

  袁焕章的孙子同样对评弹毫无兴趣。“孙子现在大学毕业搞摄影,他结婚照拍得好。”他很得意地说,随即又抿着嘴摇了摇头,“他不想听,儿子也不听,老早我老太婆没有死的时候,我带她出来听书,我老太婆死了8年啊,糖尿病,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她走了,我就一个人了。”他嘟囔着。

  上海的年轻人,确实大多不知道“书场”为何物。他们把顺昌路称为“新天地后面的那条尿片街”,却不知道这条原属于法租界的街道也曾很有“腔调”。它本是用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铺成,车子行驶在上面,总是慢吞吞的。当然,这一切早就被沥青层层覆盖,无处可寻。

  提起雅庐的未来,吴继平说自己也不清楚,“要等拆迁之后才知道”。不过他已经开始筹划送评弹进“新天地”的事了。

  “这是一个错位的存在,是这座城市穿越回过去的时光隧道。”一个在广告公司工作的上海年轻女孩这样说。为了升学考试,她曾学唱过几句评弹,却从来不知道书场。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网上看到了雅庐书场的照片,打算抽时间去看看。“它被很多人遗忘,甚至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就好像妈妈突然有一天给你一个祖传的镯子,然后讲了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3点一过,陈元禧拎着他的黑色尼龙包走了出来,他要回家吃点心去了,晚饭后躺在床上再听听收音机。

  散场后,小纪要和其他服务员一起打扫书场。还有一天,她就要退休了,有人给她送了两根香蕉和一块光明牌冰砖。

  门上的插销已被提前放下,轻车熟路的听客们都颇能把握起身离开的那个时间点——台上的书还没说完,剩最后一分钟,台下噼里啪啦一片座椅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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