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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原:毕业典礼如何致辞?——警惕“根叔体”的负面效应

陈平原:毕业典礼如何致辞?——警惕“根叔体”的负面效应

毕业典礼如何致辞?——警惕“根叔体”的负面效应
作者:陈平原(北京大学教授)


今年5月初,我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汉语书面语的历史与现状”国际学术研讨会,发表《徘徊在口语与书面语之间—— 当代中国的工作报告、专题演讲以及典礼致辞》,其中第三节“文体感的缺失”,专门批评当下中国人“说话”不看场合、不讲身份、不分雅俗,举的例子就是流传甚广的“根叔体”。

又到了毕业季节,媒体上争相报道,某某大学校长如何贴近年轻人,其“典礼致辞”夹杂大量网络语言,获得满堂掌声。原本我就担心,校长们群起效仿,会让“根叔体”变得俗不可耐。现在看来,真的是“不幸而言中”。不管公众如何叫好,作为中文系教授,我有责任站出来,给这个方兴未艾的“热潮”泼泼冷水。

典礼性的场合需要庄严感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站什么位置说什么话——不是刻意讨好听众,而是追求“恰如其分”。笼统地谈口语与书面语的关系还不够,必须考虑说话人所处位置、多大年龄、学养如何、为什么演说,然后才能确定“话”该怎么说。所谓“我手写我口”,不该演变成为不分场合“乱说话”。很明显,三五知己的聊天与万人集会上的演说不同,接受媒体采访与向领导汇报工作不同,学术会议上发表论文与课堂讲授不同,主持综艺节目与毕业典礼上致辞不同。而当下中国人的“说话”与“作文”,最大的毛病是因“不讲究”而“错位”——有故意“混搭”的,但更多的是不明就里。

嘉宾讲话,当然是说给听众听的,但也不全然——因为这个“听众”并非铁板一块,有虚有实,有男有女,有雅有俗,甚至还有现场与非现场之分。对于讲者来说,重要的是明了场合与主题,还有你自己的身份,再据此确定演讲风格。本来,政治家的竞选演说与综艺节目主持人的舞台演出,并不适合文人学者,可电视直播看多了,很多走上讲坛的学者,举手投足间,竟模仿起前两者来。

典礼性的场合,需要的是庄严感,并不需要听众兴奋地尖叫或挥动荧光棒。这种场合的致辞,最好典雅些,并不祈求戏剧性,也不希望你即兴发挥。某种意义上,肃穆庄严的场合,“仪式感”大于实际内容。

但这种讲究“场合”及“文体”的演说传统,正受到越来越大的挑战。比如,著名大学的毕业典礼,总的基调是温馨,但校长致辞一般不煽情。现在不一样了,听众不耐烦听你校长“絮絮叨叨”,希望你变得妙趣横生(最好像综艺节目主持人),于是,有了“根叔体”的风行一时。

“根叔体”不可取

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李培根院士在2010届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不怎么打官腔,甚至穿插很多年轻人喜欢的网络新词,因而受到网友的热烈追捧。有人甚至惊呼,大学演讲从此进入“根叔时代”。

真的是这样吗?这里选择两段李校长的妙语,略作分析。从文体看,前一段是政府工作报告加文艺腔,后一段引来阵阵欢呼与尖叫,不外是插入了很多刚刚出现的网络“热词”:

你们真幸运,国家的盛世如此集中相伴在你们大学的记忆中。08奥运留下的记忆,不仅是金牌数的第一,不仅是开幕式的华丽,更是中华文化的魅力和民族向心力的显示;六十年大庆留下的记忆,不仅是领袖的挥手,不仅是自主研制的先进武器,不仅是女兵的微笑,不仅是队伍的威武整齐,更是改革开放的历史和旗帜的威力;世博会留下的记忆,不仅是世博之夜水火兼容的神奇,不仅是中国馆的宏伟,不仅是异国场馆的浪漫,更是中华的崛起,世界的惊异;你们一定记得某国总统的傲慢与无礼,你们也让他记忆了你们的不屑与蔑视;同学们,伴随着你们大学记忆的一定还有什锦八宝饭;还有一个G 2的新词,它将永远成为世界新的记忆。

我知道,你们还有一些特别的记忆。你们一定记住了“俯卧撑”、“躲猫猫”、“喝开水”,从热闹和愚蠢中,你们记忆了正义;你们记住了“打酱油”和“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从麻木和好笑中,你们记忆了责任和良知;你们一定记住了姐的狂放,哥的犀利。未来有一天,或许当年的记忆会让你们问自己,曾经是姐的娱乐,还是哥的寂寞。

在如此隆重的颁授学位的典礼上,作为一校之长,没能打起精神,给学生神圣感与庄严感,反而为了博得年轻人的欢心,一味扮嫩,我以为不可取。这种期待现场观众掌声的心态,类似演艺明星,不太像高瞻远瞩、博学深思的大学校长。这讲稿应该是年轻秘书代拟的,问题在于,此举大获好评,各大学校长争相仿效,恨不得把当下各种可能招来掌声的流行语都纳入其中。

据《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根叔”传说》(2010年7月2日《文汇报》)称:“短短16分钟的演讲,2000余字的致辞,被掌声打断30次,引发了7700余名学子起立高呼‘根叔、根叔’……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李培根毕业典礼演讲的‘走红’,势必给今年各大高校的毕业典礼注入一股新鲜空气。可以想见,‘根叔’标杆在前,众校校长势必不敢‘怠慢’了今年的毕业典礼,临别赠言若再以空话、套话贯之,势必会显得out了。”其实,仪式感,更多与典雅的书面语相关,不能想象一所欧洲著名大学的校长会抛弃“语重心长”的教诲,而变得如此时尚与浅薄。

有“文体”意识才成“体统”

前有大学校长“哥的寂寞”,后有《人民日报》的很“给力”(2010年11月10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江苏给力“文化强省”》,网络热词“给力”登堂入室),整个中国的语言及文体,变得紊乱不堪—— 没大没小,无雅无俗。这种为讨好网民而放低姿态,乃至直接吸纳日本动漫新词,在我看来是“媚俗”,实在不值得鼓励(2011年3月18-24日《国际先驱导报》刊陈雪莲《“给力”背后的日语冲击波》,描述以动漫语言为主的日本词如何进入中国,并引述日本学者平井和之的话:“救救汉语。”)。

大学校长不同于电视节目主持人,专家学者也不同于娱乐明星,只因大家都寻求“最大受众”,希望“赢者通吃”,于是,文体上变成了“全民狂欢”。毕业典礼上致辞,本该是作为“文章”来认真经营的。娱乐常常有,能让你刻骨铭心、记忆一辈子的事情并不多。这样的场合,需要有与之相匹配的好文章、大文章。对比北大校长蔡元培的《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1917)、《北大第二十二年开学式演说词》(1919),以及两位清华校长罗家伦、梅贻琦的就职演说(1928、1931)(蔡元培的《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北大第二十二年开学式演说词》,见《蔡元培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罗家伦:《学术独立与新清华》,见罗著《文化教育与青年》,上海:商务印书馆,1945年;梅贻琦:《就职演说》,《国立清华大学校刊》341号,1931年12月4日),今天中国大学校长们的演说普遍热闹有余而深邃不足。半个多世纪后,蔡、罗、梅的演讲稿依然让人怦然心动;而今日被热捧的“根叔体”,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世人遗忘。

回到毕业典礼,大学校长、教授代表、毕业生代表、家长代表,各有各的立场,也各有各的演说姿态。如果四者讲话大同小异,那绝对失败。记得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喜欢说“我是小小老百姓”,那是虚伪;今天要求青年学生的讲话能体现政治家的风采,同样荒唐。扮老欠佳,装嫩也不好,关键是明白自己的位置及发言的姿态。

传统中国特别讲究“文章辨体”,从晋人挚虞《文章流别论》以降,历朝历代不乏精彩的文体学论著。你可以嘲笑明人徐师曾将文体条分缕析到127类,未免过于琐碎,可他《文体明辨序》的说法不无道理:“夫文章之有体裁,犹宫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苟舍制度法式,而率意为之,其不见笑于识者鲜矣,况文章乎?”(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7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如果说过去的毛病是过于强调“文章必以体制为先”,有形式主义倾向;如今则是不问场合、不顾身份、不讲体式,怎么受欢迎就怎么说,这流弊其实更大。

表面看,根叔的演说很生动,贴近年轻人的生活感受;可仔细观察,此乃社论(呼应政府工作报告)加文艺腔(对偶、排比、夸饰)加网络语言。如此大杂烩,每段话都有特定听众,也都能收获若干掌声,可整篇文章合起来,不成体统。这里所说的“体统”,无关政治立场,只是要求你站稳脚跟,恰如其分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当然,你也可以反叛或客串,但首先得有“文体”的意识在。在我看来,正因当代中国人普遍缺乏文体感,表达喜怒哀乐、得失成败、褒贬抑扬时,不是过,就是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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