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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里【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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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声里【旧作】


布谷鸟又开始叫了,到了麦收时节,我找出了两年前写的一篇文字,现在,以后,或许再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了。
                   【布谷声里】
再也没有什么传说,是我听到了那种鸟的叫声,真真切切。
就在校园里,那鸟的叫声,透过密密的三叶草和松针,清亮清亮的。想起这鸟的叫声里,有那啼血的殷勤,便跟着着急起来。打电话回家,一遍一遍问父亲:你们啥时候割麦,等你们割麦的时候,我就回来。从没有人指望我做什么,可我很认真,要赶着三夏大忙期间再回去。父亲说:就这几天,这几天就要割了,你想回来了就回来。

收拾行李,请假,理由也很堂皇:我们家正在割麦子,以后,我能回家割麦的机会很少很少了。朋友告诉我:回家好好干活。芒种那天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太阳正新鲜,校园里很安静,我背了书包,拉着箱子,从宿舍到校门口,竟出了一身汗。书包连同箱子里,满满的是书,我的宝贝书,那一路上,成了最大的尴尬。

像背了一块石头,背上的书包一直往下沉,越来越重,而我是不能把它甩掉的。那箱子磁石一般吸着地面,我使劲拉,它才勉强转动。上车下车,实在挪不动了,只能请别人帮忙。一路辗转四趟车,快到桥头时,我对那卖票的女人说:等会儿,我先下去,麻烦你把这包给我递一下。那女人笑着答应了。车停在桥头,我跳下去,她转身提那包——牙齿紧咬着下唇,满脸通红。不好意思,这包有点重——我努力笑笑,接过来,咚地放在地上。

车过隔壁村时,就发信息,让父亲来桥头接我。大中午的,桥头不见一个人影。金黄的麦草,挨着桥栏杆铺在桥上,中间只一条窄道。我埋头赶路——你才回来啊,喝水不,去屋里喝点水再走吧——是住在渠边的一个老婆婆。她说着,撩起围裙擦手。哦,不了,我很快就回去了。继续埋头赶路,太阳烤着麦草,一样烧着我。路上的麦草,散发着太阳的气息,我踩着小小的一团影子,一点一点往前移,浑身被太阳的威力所摄。

上了几个坡,终于看见了家门。父亲从另一条路过来,老远就喊我。我停了一下,又往前走去。到父亲跟前,他伸手来接箱子拉杆,我把背上的书包退下来给他,再把手中的拉杆给他,就朝着家门跑过去。母亲立在大门口,笑着喊:别跑,别跑,越跑越热。一气跑到门前的皂荚树下,抖着衣领:天啊,这太阳晒死我了。母亲还笑着:那你跑啥,越跑越热啊。我靠着皂荚树,坐到树下的石头上,才说:我想快点走出那太阳。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安顿带回来的书。那些宝贝书,掏出来,桌子上、沙发上、床上,摆的花架似的。我又一本一本翻着看,给母亲介绍:这是什么什么书,在哪里买的,有多么多么好。目的就是让母亲看好了,这些书放在家里,不能丢,不能坏……母亲找来一个大木箱子,擦洗了晾干,我把那些书,一本一本排在箱子里。还不放心,问母亲要一把锁,锁好了,钥匙我带走。母亲当真不耐烦了:你呀!那是书,又不是吃的玩的,小孩子根本不看,我和你爸也不看,你送谁谁都不要,还要锁起来,妨谁呀——就你自己当宝贝。我不再说话,可是知道,我的宝贝也就是母亲的宝贝,她会给我看好的。

家里有两个相册,上次回来时,里面还是空的。这次,我拿出两沓相片,一张一张填进去,那相册就充实起来。我对着相片给母亲讲了一遍,又跑去给婆他们看。婆、大伯和堂妹,都看了一遍,就放在一边了——他们在看电视。我拿起来,边看边评论。想起高中毕业时,和舍友们的相片洗出来,我坐在宿舍里,看一遍笑一遍,不停看不停笑,一个舍友说:这,可是能让我们笑一辈子的东西啊。那些相片在一个小相册里,那相册也找不到了,有几张时我带着的,现在看着,也不会笑了。照片上,我们宿舍的那些人,除了S,别的人,我也再没见过。所有的照片,看到最后,只是为自己看的,也只有自己看的最认真了。

大伯一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就这几天,过年到麦收之间这半年没看的电视,全都补上了。麦子黄了,可还没黄到能割的程度。在外干活的人都回来了,等着割麦子。麦黄与割麦之间的空当,成了最悠闲的时候。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不动声色的安宁之中,酝酿着不可预测的变化。他们,在等待,在准备,为那三夏大战开始的一刻,年年割麦却也年年新鲜。


我缠着婆要去麦地里,婆说去地里能拾麦。可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去拾麦——被迫的,现在哪怕不吃,也不愿去了。而且,婆说 :人家笑话哩。
真是悠闲时,我拿了相机,和堂弟、婆去了河滩地里。那片河滩地,从南面的原脚下平铺开来,到我们北边的原脚下止住,东西向伸展。站在这边的高台上,放眼望去,整个河滩地平平整整,田间的大道小路,宽宽窄窄的水渠,地头高高低低的树,都涌过来。最隆重的,还是麦子,最充足地吸取了太阳的光辉,金黄灿烂,一方块一方块连成一大片。是金色的海洋漂过来了,是金色的沙漠移过来了,是一个太阳照亮的天空翻转过来了——那片麦田,展示的是大地最华丽最丰满的容颜。
下到河滩地的路:窄——只容两脚,陡——垂直距离二十多米,坡度大于70度,曲——三个60度的拐弯。脚下小心翼翼,眼睛却东张西望的,手还不忘按相机——麦田的独照,从不同高度不同方向的视角,保留在相机中。婆和堂弟已经下了坡,走到田间路上了,回过头来找我——又走到哪儿去了?我还在第一个与第二个拐弯之间,从坡脚下长起来的树,枝梢就在我脚边。我俯看,透过那树叶,拍下了婆和堂弟的背影——两片树叶似的,贴在那黄土路上。拐了最后一个弯,我不由得冲着那条路,跑过去——向着大海一般。
拍合影,婆和麦田:坐在地头的石条上,站在茫茫麦子中间,低头看麦子,走在路边的野草上,渠畔……堂弟和麦田:立在大路中间,被金黄的麦子包围,捡石头扔进水渠里,水花溅起……轮到我了,把相机给堂弟,选一处站好,对着镜头,又四下里张望:我要把这片麦子都拍上,我要后面这原,还有那边升起的烟,还有这棵树,那些草,还有这条大路,还要……
月亮!看,那月亮!我要把月亮拍上——我们在这田里逗留,已送走夕阳,迎来月夜了。自然,先给麦田和月亮合影。那月亮,稀薄的印在黑蓝的天幕上,水染了一般,隐隐约约。毕竟是农历五月十三,月亮眼看就要熟透了。我和堂弟拿着相机跑,兴奋地喊:这样,这样就能把月亮照上了!婆在前边走,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地说:我娃,赶紧走,月亮能照上吗?赶紧的,别胡说了,月亮就不能照么……对于月亮,婆有她的信仰,而我和堂弟是不在乎的。从河滩地上来,过了公路,到桥头。我坐在桥栏上,让堂弟拍了那一渠的碧水,身后灯火点点。深蓝的天空,冰雪雕成的月亮似要化掉般单薄,那下面是我,笑着——站在桥栏上拍的。

到家时,母亲和邻家的婆婆在皂荚树下乘凉。我过去,顺势就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她们说的,一连叠是:这天,太热了,热的人受不了,这天不对劲,呕死人了,大概有雨了,热的人受不了啊……又说到,谁家的老婆,今天晒麦,大中午的,爬在麦子堆里拣土渣——她傻呀!那么热的天,咋受得了。结果到下午就吐得不行了,去医疗站挂吊瓶。唉,这天真热啊,人心里惶惶惶的,母亲说着。我没有加入她们的谈话,心里有点奇怪:有那么热吗?我咋没觉得呢?在她们迭起的说话声里,有鸟的叫声探出来,我听着:是布谷鸟。
不一会儿,起风了。母亲抬头看了看天,说:唉,我看这天不好,要下雨了。也该下点雨,热的人受不了啊。我看那天,沉沉的黑蓝,隐约可见丝丝的云影,月亮已被完全淹没了。风大起来,一个霹雳下来,电光闪闪,她们都说:赶紧回家。
父亲正在房里看电视,母亲进大门就喊:赶紧把电视关了,响雷了。雷声滚滚,家里这边都叫呼噜爷,这爷一打呼噜可是惊天动地啊。我和母亲忙着收院子里挂的衣服,脸盆板凳什么的,也得拿进屋里。这时,竟停电了。我用手机上带的手电筒找到了大门的钥匙,关了大门,就摸黑睡了。
房里的门和窗都大开着,呜呜的风直穿而进,我躺在母亲身旁,看到窗外的树枝,拼命地摇摆。算黄虫叫了啊,我问母亲。家乡的人都不知道布谷鸟,在这里的传说中,那种鸟叫“算黄虫”,叫的是“算黄算割”。母亲说:哦,那鸟今年来的特早,三月就来了,这鸟叫了,不好。我很诧异:那鸟,不是每年都叫吗?——好的年份叫的不厉害,年景不好了,就叫的特别厉害,母亲说,这鸟今年来的太早了,这阵子倒不太叫了。那一年,就是雨下的麦子都出芽那年,人家都说算黄虫叫的太厉害了,白天晚上,不停叫啊……

哦,那一年,我大概四五岁。一直记得,大中午的太阳下,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车厢里有堂姐、堂妹和我,绕着麦场转呀,转呀,转……碾场,我们是被允许无限制坐拖拉机的。就那一场,父亲碾了一亩二分麦子,后来装了十几个袋子。那十几袋子麦,婆说,宝石一样堆在她住的房子里——别的麦子都出芽了。那一年,在我认识的世界中,所有的人吃的都是芽麦。我们家也一样。那一亩二分地的麦子,都给别人换了麦种,第二年,散在大片大片的田地上。那时候,我只知道,我们只能吃搅团、粑粑,不能吃面条、馒头,不知道,那鸟也尽心叫了……这样想着,渐渐迷糊过去。

半夜里,不知做什么梦惊了一下,就清醒了,母亲还睡得很熟。外面风声住了,雨打在树叶上,沙沙地响,一列火车过去,轰轰地拖着尾声……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算黄算割……算黄虫在叫。单调的、清亮的叫声,节律规整地弹出来,滚到夜里的雨水中,湿漉漉的,像是大颗的泪珠,喜悦、哀愁、殷勤……百感交集,无所适从。那些,我在各种资料中看到的传说,丰富多彩的名字和模拟的叫声,这时,忽然都隐形,让位于绝对的这一个:算黄虫,算黄算割,一个先生血的教训。不顾所有旁征博引的结论,信了一种宿命:在这土地上,只能有这样的传说,这样的信仰——一如婆对月亮。


天明起来时,院子里已没了雨的踪影,感觉很清爽凉快。一早起来,三叔就到原上、河滩地里都去过了:麦子还得等一两天,不能割。回家割麦的人,都在等待,在准备,空气里都是蠢蠢欲动的消息。婆在菜园里拔草,顺手摘了一截黄瓜给我。那黄瓜只有两指长,细细的,尖上顶着黄花,真的太鲜嫩了,我都有点舍不得咬一下。因是周六,堂弟起得很晚。他端着饭碗,靠门楼站着,看我吃黄瓜,问:你回来干吗来了?割麦呀!我笑着。他吃一口饭,把碗朝我伸了一下,头一点:说是回来割麦,不过给家里多添一碗饭罢了。婆接过说:就是添一碗饭吧,也操心割麦,好哩。呵呵,我笑着,那我也愿意啊。

那天,意外得知,是大伯的生日。我和堂弟跑到附近唯一一家蛋糕店,买蛋糕。选了大小和盒子,看着那人一下一下抹奶油,做花,做叶子,做“生日快乐”的字,在我的提议下,做了一只狗,一个绣球——大伯是属狗的。堂姐从她婆家那边赶来,抱了一个大西瓜,提了一袋杏子,她家杏树上的杏子,都拣好的摘了给我们送过来。中午,在大伯家吃了哨子面。那蛋糕,每人分了一块,吃着都喊:太甜了。杀了西瓜,洗了杏子,桌子上有红有绿有黄,正是这季节的鲜艳。
电视一直开着,自顾自地说着唱着。咕——咕,咕——咕——不是电视上的声音,这是什么鸟?婆说:这是咕咕等——算黄虫叫过了,前一阵子,老下雨时,算黄虫叫的厉害,再过一阵儿,那算黄虫又会叫:种米种谷,种米种谷……自然是,我问了算黄虫。
布谷鸟已经不叫了。咕咕等,叫着:咕——咕,咕——咕,一顿一顿,在收麦和种玉米之间,点着顿号。

村里的广播开始动员:各位村民注意了,繁忙的三夏工作已经开始……希望大家注意安全,不要燃烧秸秆,不要在公路上晒麦,农机驾驶员要特别注意安全。去年,有好几起事故……希望大家么,引以为戒……有趣的是,今年为阻止在公路上晒麦,区消防队将每天在公路上洒水。


第二天,我们开始割麦。父亲他们,开着拖拉机先下河滩地了,没有等我。母亲不让我去:这几年割麦,都是坐在地头等车,割麦机来了,转几个圈就割完了,要那么多人去干吗?
就算不用干活,我也可以送水啊——我收拾瓶子,晾开水。
水?有泉啊,泉水清凉得很,那么大一股水,人渴了,都去喝泉水,你们产西不就讲说凉水客吗?母亲的话,像那泉水,要浇灭我的心焦。而我,还是去了,提着两大瓶子开水。

走在田间的大路上,被金黄的麦子包围——这整片麦子,还没开始混割。路上的土,踏着有些绵软,田里静悄悄的。一直走到我家地头,还没看到父亲他们,我大声喊弟弟的名字——空旷的地里,回声也没有。又往前走,看到一家割过的麦田,有个人影上下晃动,我朝地里大声喊:你见我爸他们去哪里了么?那人直起身来,说:没见么,没见从这里过么。说完,又弯下腰,还嘀咕着:唉呀,往年那机子割得还净些,今年这割得啥嘛,遗了这么多……是个老婆婆,她在拾麦子。我不认识她,不知她可认识我,知道我爸是谁?

无奈,又使劲看,要看透这田地似的。远处的麦子上有一个大黑点在动,是割麦机吧。我指着那里,又问她:那里,割麦机在的地,叫什么名字?
长川,不知道你家在那里有地没?
我想去看看,从哪里能过去啊?
前面,你看那里麦子割了的地,就从那里走过去。
我就走到那麦茬地里,踏着一溜麦草走。割麦机那里围着好些人,胳肢窝里夹着卷起的袋子,很大的彩条布铺开了,等着麦粒从割麦机的仓里淌出来。
长川有四叔家的七分地。大伯父亲三叔四叔弟弟堂弟,坐在拖拉机上,还有好些叔叔伯伯爷爷,都在等割麦机。我过去,把两瓶水放在地上,也坐在那里,和他们一起等。

麦收时节,大地摆开了盛筵,款待辛劳了一年的农人。这是土地也是农人最得意的时候。掐一节麦秆,斜插在嘴角;掏一包烟,一根一根远近扔,人人指间叼烟,再打火,啪啪地点着一圈;立着,两手叉腰,蹲着,一膝挨地,坐着,两臂在后支着身子;大笑,大喊,大骂,他们在说话,那是土地的语言:质朴,厚实,而有智慧。这些话,我是听不懂的。

我掐了一束麦穗,在手心里揉碎了,一口气吹掉麦壳,捏了两颗麦粒,放在口里嚼。嚼碎的麦粒,有纤维丝丝扣扣牵连着,耐人咀嚼。就那一会儿的功夫,割麦机已经在四叔家的地里转了几圈,停在地头了。铺开彩条布,袋子都放在手边,割麦机的仓门开了,呼啦一下,麦子淌出来——像一股黄色的水,像那条垂下的小路——大伯父亲三叔四叔弟弟堂弟,每人提一个袋子,接麦子,一袋接一袋……一共装了八袋子,漏出来的,都在彩条布上。
再用簸箕把彩条布上的麦子,装到袋子里。我端着簸箕,用手刨麦子,忍不住说:这麦颗太瘦了,不圆么……
要圆?你要想麦颗不瘦,就要割那还没黄透的,那麦子,割下来,都是圆圆的发胀——一个大叔在一边,笑笑地说。他手里,也是一把干瘦的麦子。听到的人,都笑起来。

回去的时候,是四叔开了拖拉机,走的是一条大路。我坐在车厢里,和装着麦子的袋子,挤在一起。拖拉机往上开,还是要拐几个弯,我朝后坐着,眼睁睁看着,这片麦田渐渐远去,直到被人家的房屋挡住,再看不见金黄金黄的那一大片。

忽然想,当我老了的时候,就在这片地的边上,建一座房子。住在她的边上,天天,有和她一样的阴晴雨雪风雾雷电,年年,看她变化的容颜装束……三夏三秋大忙期间,为我的乡亲们送茶送水……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在记忆浑荒的时代,我就在这里,和我的族人,点火烧草,挖地,追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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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在记忆浑荒的时代,我就在这里,和我的族人,点火烧草,挖地,追野兔……”
还有山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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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刘亮程的好文章,那乡土泥巴味,那样的亲切与迷人……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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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赞一个。。。有刊物专发这样的民俗随笔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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