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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群]做满月 ﹙陇东民间信仰与生存原生态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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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群]做满月 ﹙陇东民间信仰与生存原生态36﹚

在陇东,给娃做满月,是检阅人生的重大节日,是又一座生命展览馆的开幕式,是岁月永远淘汰不掉的生命之歌。不管是殷实之家,还是贫寒小户,无论是书香门第,或者是世代农夫,稀罕娃,更稀罕给娃做满月。远年,生十个娃亦做十次满月,如今时兴生一个两个,满月更是值金值银了。
一县十八九乡,你若顺着山、川、塬、洼、坳、湾、沟、涧、坪随意走一遭,不用挑选日子,就可随时见到满月盛典,就像随时能看到听到百草萌生,百鸟出窠,百牛百羊哞哞咩咩。然而,更有意思的是,庆满月的讲究因村而异,各有一番风韵,确乎是一大特色。
抹红脸是最吉祥的讲究,专给男人抹不给女人抹。一百二百来客到齐了,忽有一人从袖筒里、衣襟下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红颜料往主家脸上脖颈上抹去,随之人人都拿出了各自带来的红色。第一个接受抹的是月里娃的爷,红颜料能把满脸的皱纹填平,能把黑白胡子的缝隙淤满,任凭他搓洗十天半月也褪不净。不抹,老汉才不高兴呢,人看不起他呢。照他的话说,“越抹得苦茬越受活”。虽然在表面上手舞足蹈地且阻且挡,实则把脸与颈的架势摆得最佳,趁机多得些红色,因而这一生大吉大利。一抹开真正的爷,爷辈的大小人等便忙于东躲西藏,其实明知道门口早被堵了。也有抹躁的,一老汉八十有三还被抓住硬抹,八十三抱曾孙是喜上添喜,然而抹得他骨架全散,不躁就要出事,不过这种扫兴事是极少极少的。红抹毕,硬给月里娃的一大群伯伯们抹黑,顺手在锅底抓一把锅黑,出来就满头满脸的涂,涂得比非洲黑人黑得多,如一个墨球上忽闪着白眼白牙。这是对老哥与弟媳做了什么“黑事”的惩罚。给叔叔辈们抹,则抹的墨绿色。抹月里娃的父亲,真是一种摧残,一身新衣裤甭想再穿了,全身都抹成了红,满月后也不洗了,熨平藏入箱柜,作为青春之纪念,几十年后翻出数套“红衣”自赏自慰。抹到后面,给人抹的自己也被抹了,被抹了红的人,专用头脸往别人身上蹭,这样,做满月的人几乎都挂了红。越红,这娃的前程越红火,满月事也随着人人挂红达到高潮,满院老幼笑得忘形失意。院边,事前早已借来一排脸盆,备好热水毛巾肥皂请你洗红,红一时是洗不净的,有的人也不认真洗。近年,灵活的人早早用清油或凡士林在脸上打了底子,但抹物由红墨水换成了红鞋油、红印泥、红油墨之类,反正让你脸面红扑扑的度过一段时光。
爬三里五里坡到塬上,满月却是过锅盔事,别的贺礼概不稀罕,锅盔是黑老锅烙成茶盘大小半拃厚的大饼。做满月其实是比锅盔,谁的最大最厚最白最多,谁的情便最重最浓最受尊敬。坦坦塬路上,一群一伙人用女人的方头巾包了锅盔,四角一挽套在肩上匆匆赶路,不用问是做满月去。谁家生了双生子,当然背两个锅盔。烙锅盔要挑最白最精的麦面,厚了本不好熟,但薄了却怕薄了门户。主家大门内的方案上,纵横有致的摞几百个锅盔,上礼簿的人用毛笔在锅盔上写每个客人的名字。主家这天不准备面食,不多时间,锅盔被切成方块,满席上摆满锅盔。过锅盔事,人们的牙齿也出奇地锋利,此物最耐嚼,心急吃不了锅盔席,满院吃得一片拌嘴声。苦了掉牙的老爷老奶,但这一天也非要嚅嚅咀嚼嚅嚅欣慰:总算吃了某某某的满月锅盔。客走又装给两块本人带来的锅盔叫“回伴”。据说锅盔象征太阳、月亮,娃的前程如太阳般红火、造化如月亮般圆满,锅盔有嚼头,命运日月也就越嚼越香越富有越有味。谁家娃满月锅盔最多最大最厚最圆,谁家娃将来要当官,否则就要打砖挖牛粪。
塬与塬之间有沟,有涧,沟涧两畔的窑洞里便兴虎枕头满月。尺把长、三五寸方的虎枕头,女人们都能做来,是村姑学针习线的头一课,无论谁家里总藏有三四个,说不定明天、后天做满月用。黄缎子作面,里装荞麦皮,四蹄生风,虎尾高翘,耳朵竖立,胡子缭绕,虎身呈奇花异纹,五官表情维妙维肖,由于出自女性之手,多做成了笑眯眯的猫相,虎气不足,憨态有余。其实,这里的妇女没几个见过真老虎,只好照猫绣虎。没人做的家户,听谁家生了儿子娃,就变工请来邻妇赶满月做成。虎枕头可以叫娃一生都能做虎的梦,观虎的形,传虎的神,借虎的魂,一生虎虎生气,虎威大振。过事这天,收几百个虎枕头,几辈子也枕不完,娃一懂事,就好歹也不枕了。虎枕头便是这一带唯一的土特产,有卖的,送人的,外乡外村城里镇里 的许多茶几写字台上也就有了一方纱巾遮掩着的老虎。生客来了,一揭纱巾,枕虎憨态可掬,必要啧啧不已。人到中年,正上学的儿女在十年内绪不了婚,添不了人丁的家户,更稀罕虎枕头,常常选最时新的料子做面,千针万线精心绣制,尔后摆于几案,全家人分里秒里抱上亲一亲,揭开看一看,成了一种家趣,忽然省里征集民间工艺品,虎枕头竟得了重奖,村名因此大振。
出了沟,进入川道,满月时兴戴锁。用红布套裹严小铁链,戴于娃的脖颈,上一小锁,链上缀有铜牌银牌,牌上有龙凤图案。满月要给娃认干大干妈,干大要儿女满院的属相相生不相克的别姓人担任。从此,主人就多一门干亲,后半生几十年见面以亲家相称。娃成人了,视干大和姑舅岳家平起平坐而永远相敬。当然,阴阳先生 少不了请来,烧纸表,望着锅台念经,由干大亲手戴锁,从此娃脖子里就有一把锁锁到十二岁,一刻也不许取掉,否则大祸临身。到卸锁时,又举行隆重仪式,卸锁还须戴锁人,在十字路口烧表念经,娃儿给各位大人磕头,预示进入青年时代。早年,公家造的银项圈代替了锁链,近年不多造了,娃儿也更稀罕了,又戴起这红布包裹的锁链,念经也明里暗里进行。有出息的娃娃六七岁上学,就敢取下锁链,不愿受全校同学耻笑,大人慌恐万分,只好暗中又祈又祷,盼娃平安长到十二岁。
从川道登上一带坪里,满月是女人娃娃事。成年男人均不去做满月,全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穿了放光的一身黑衣,不管春夏,戴了那顶毛织黑帽,由孙儿用车拉了出门。一时间,婆娘少妇村姑,外奶姑姨妗子表嫂姐妹来到。有的大人正忙,情非行不可,就把七八岁儿女送到主家村口,事毕又去接回。满院里老太太坐一席,中年 妇人坐一席,男娃娃一席,女娃娃一席,妇孺们伙伙乐乐如回到了母系社会。只有月里娃的父亲这唯一的成年男子一整天忙出忙入,此风俗是何蕴意,没有人努力去解释考证,大概母系社会为人类繁衍功勋卓著,而要永远 颂扬和留恋。
有的庄里,满月吃馒头席,庄客来不及蒸馍,就手中掌一升盛得冒尖的白面端去,这叫按满月,白面收得越多越好。有的庄不讲究吃喝而送礼品,讲究晚上放电影唱戏,大戏请不起,请牛皮灯影戏,以前多演《狸猫换太子》、《破洪州》、《双相容》,看的人越多越好,精彩折子常演两三遍。电影《小兵张嘎》演得最多。近年电影片倍增,却为挑不准最佳儿童片子而苦恼。电视的普及帮了大忙,用自家的,用不起就借别人家的,请全庄人看一晚,碰到什么电视剧,就喻示这故事里主人公是孩子将来的化身。家有电视的人也必要赶来,拥拥挤挤观看以示祝贺。
无论是哪种庄俗,一个庄的每家每户必要去人,主家从来不请,婴儿的啼哭就是请柬,有庄仇家怨平素不言语的,这天也恢复和好,对人家的庆贺预示着自己的如意。各庄的满月事,少不了杀猪屠羊宰鸡,客人数比嫁娶喜事多得多,收的贺礼却菲薄之极,无非是几毛钱的小胸链、小帽、小袜、小手套、小鞋之类,童毯斗篷大象长颈鹿电子琴电动车等未曾问世。在外工作者回来,也不敢送重礼,你能送得起,送不起的人就不满意。
有的庄把月里娃抱出来让众人都亲一口,孩子睡着了,反而亲得哇哇大哭,娃怎能理解这其中奥妙。长大了,上学了,工作了,或者立功受奖成了大气候,还来不及回味童年。唯有退休了,才慢慢品味听父母叙说的当年自己满月那盛大仪式的每个细节,至死念念不忘。有的庄却不让客人见孩子,由母亲在炕上躲躲藏藏的厮守,只听院外大吃大闹,生人万万进不得产房。至于学前教育、儿童读物、保健知识等等问题,从未有人谈及。
农事忙毕,长时间里没有男女婚配喜事,生儿子娃更不易,儿子娃满月当然比女子娃满月场面更有气势。人们好像很馋,平时不多用大酒大肉,吃满月成了四季眼巴巴盼望的“侈日”。日间,人们或高喉大嗓,或耳语传说谁家有满月事,十天半月前掐指头算日期,跃跃欲试着嚼功和抹功,疯疯颠颠有滋有昧的去吃闹一回。
做满月,抹红象征红火,锅盔标志又添一个人生的阴阳圆满和人生的开始,然后做虎的梦,又挂上一把锁,锁住福气,再是讲究不太明确的吃喝或演戏庆祝。做满月,成了一庄一乡经济风化民俗人际的舞台,各庄各人的日月水准,人缘薄厚,兴哀荣辱,风风雨雨,创业守摊,改门换庭在这里尽情形象的表演,可谓淋漓尽致。这一古老而又常新的文化现象,如人类的爱情一样成了永恒主题。
好多人小时侯没做过满月,却时时留心做过满月的人,结果,抹红的人不一定命运很红,锅盔厚的不一定当了官。看来,人只要能一生记住自己在做满月时的稀罕,一生若作官,官必会作得更大,如打砖,也会打得更多。满月的内容不同,人情一样饱满,希望一样乐观。走出陇东,看地盘之大,人口之众,文化之悠久,科学之发达的大千世界,才知祝福娃儿有好运的习俗是属于全人类的。也知道了祝福娃娃的习俗构成了地域特色,娃娃的出息却万万不敢被地域所囿,尤其像这山川塬沟涧相隔不到八里十里却有多个国家般分明的满月风俗的小地方。
1986年6月18日于泾川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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