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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张德玉]“佛托妈妈”性别考辨 [打印本页]

作者: 长白恒端    时间: 2010-2-23 21:43     标题: [张德玉]“佛托妈妈”性别考辨

“佛托妈妈”性别考辨



张德玉  《北方民族》199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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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祭祀中的换索仪式



     满族大祭中于第三日之夕举行“避灯祭”佛托妈妈。佛托妈妈,又称佛头妈妈、佛朵妈妈、完立妈妈、万历妈妈、歪里妈妈或喜勒妈妈、喜兰妈妈,是清代满族朝野上下普遍祭祀的女神。满族常祭(日祭)、大祭与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关圣帝君“三神”同列祖宗板一隅(右侧),供在西山墙上,主司保佑人口平安“以保婴而祀”[①]。独享专祭,被奉为赐福降子之尊神,全称为“佛立佛多鄂漠锡妈妈”。它是一个用黄布制成的口袋,口袋里装有长四五丈的五彩丝“索绳”,索绳上结系着许多五彩布缕或帛条、竹制成的小弓箭或是猪嘎拉哈,俗称布条为“索络条子”,称这种五彩丝索绳为“索绳”或“子孙绳”、“长命绳”,称这个口袋为“妈妈口袋”。
     佛托妈妈之祭,叫做“换锁”,通常是满族大祭的第三天夜晚举行。据载,“换锁者,换童男女脖上所戴之旧锁也。其锁以线为之”[②]。祭祀佛托妈妈要隆重举行备锁树柳、求福换锁、夕祭享祚等主要仪式程序。
  那么,满族朝野这样隆重祭祀的佛托妈妈究竟是何神?祭祀始于何时?按满族传说多以为始于清太祖努尔哈赤:传说与史学考证云:努尔哈赤青少年时代以及起兵前的三年曾在明辽东总兵李成梁麾下为亲兵[③],努尔哈赤与李总兵的小妾喜兰私情被发觉,李总兵欲杀害他,喜兰传消息并帮他逃离总兵府。李总兵将喜兰剥光衣服活活杖死,努尔哈赤为报喜兰救命之恩而奉其为“万佛之首的佛头妈妈”[④],为其祭祀。因其死时身体一丝不挂,故避灯而祭。另据《竹叶亭杂记》记云:。明万历之太后,关东旧称万历妈妈。盖其时明兵正盛,我祖议和,朝臣执不肯行,独太后坚意许可,为感而祀之”[⑤]。
  诸如此类传说,清史专家莫东寅先生予以否定[⑥]。假如满族“避灯祭”是为祭喜兰或万历妈妈,其性别是女性无可争议。有的学者曾就佛托妈妈性别问题提出过质疑,如李文刚先生。
  笔者认为,这一民俗课题,考其真赝实讹,对于研究满族习俗、祭祀以及萨满教的形成,查寻满族民族发展历史大有益处。
     莫东寅先生认为“柳树枝求福(亦称换索)之仪接近于赫哲人的萨满求子的捉雀仪式”,“佛托”即相当于赫哲族的“送子娘娘”[⑦]。锡伯族的女祖先是“子孙妈妈”,已与“佛托妈妈”无异[⑧]。兴京(今新宾满族自治县)“瓦力额摩,世俗多谓歪里妈妈音转化矣,乃家宅之神”,据记载,新宾满族祭“民户岁时报本,率皆悬宗谱中堂,前设几案,罗列祭品……”,“又有供朱果神女及万历妈妈者,亦均附祀”[⑨]。这里明确说佛托妈妈是女性。佛托妈妈为女性,本文谨就如下几个方面予以考辨。
  首先,我们先弄清“佛托妈妈”“妈妈”一词的含义。满语清代称之为“国语”。至清中期以后,经过清代历史上第三次的汉满文化大融合,清代的“国宝”满语和骑射逐渐消亡,国语贻尽,骑射亦已废止。但个别词汇、语句、称谓等仍保留在日常生活的口语中,如称爸爸为“玛玛”,称妈妈为“讷讷”,称哥哥为“阿烘”,称姐姐为“格格”等。那么,“歪里”“完立”是什么意思呢?它们能音转为“万历”吗?回答是否定的。“完立”是满语,其意为木偶,“完立妈妈”是指满族人供奉的 女神的神像木偶,如同汉族人供奉的泥菩萨一样。“完立”与“歪里”只是汉字记写的异同而已。而“万历”一词则纯为汉语,为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如此说来,“完立”就不是“万立”、“万历”“万历(歪里)妈妈”也就不是“万历”的“妈妈”了。那么,“玛玛”与“妈妈”同不同呢?是不是写法上的不同呢?“妈妈”之谓在满语中有称之为“额娘”、“讷讷”者,有称之为“阿家”、“奶奶”者,可就不象汉族那样称“妈妈”。“玛玛”(妈妈)就是“玛玛”,而不是“妈妈”。那么,从“妈妈”一词中可否认定其性别呢?还是不能。如果从满语分析,满语称“爷爷”为“玛法”,称爸爸为“玛玛”、“阿玛”。但这能说明“佛托妈妈”是男性吗?也不能。
     我们知道,满族神话中大约有300多位慈祥育世、佑庇八方的女神[⑩]。这些女神的名字,满族人世代传说皆称她们为“妈妈神”,直到今天依然如故。如:清代康熙初年从乌苏里江被招抚来宁古塔入旗的郭合乐部族人所供的断事神他拉伊罕妈妈,是女神;宁安(俄多里)吴姓氏族祭祀的鹿神抓罗妈妈,译成汉语是鹿奶奶,又称作抓罗格格女神。但这里的“妈妈”一词不是汉语中的“妈妈”(母亲之意)。另如乌布西奔妈妈,神鹰妈妈,满族神话故事《天宫大战》中永远不死、不可战胜的善神阿布卡赫赫就是一位穹字母神,是女性神。阿布卡赫赫裂生的卧勒多赫赫(希里女神)也是女神。再如秋千女神东库妈妈、女神塔其妈妈、美丽的尼亚其妈妈等妈妈神都是女性。富育光先生说;“满族神祗中现有人格化的自然物神祗又有半人半兽半禽神祗,而且人神中多数为女神,如果大小神职一一排列,能有三百余位女神,可以说是是威严的女神圣殿和神谱。神话中的众多女神,北方习俗称为妈妈神”[11]。这里明确说,满族神话中的300余位女神,按北方习俗均称之为“妈妈神”。这样说来,佛托妈妈是不是女神呢?按富育光先生的理论可以肯定地说,是的。
  满族神话中的东海女神奥姆妈妈,恰喀拉部族始祖女神老妈妈等均为女皇神祗。傅英仁先生搜集整理的《满族神话故事》中的《沙克沙恩都里》的故事传说,刚有人类的时候,他们只知道捕猎觅食,对一些天灾病患,一点也不懂得防治。为此,天神打算派沙克沙下界,预报一些吉凶祸福。正在这时,“下方管平安育子女的神佛托妈妈”上天启奏,让沙克沙降生在纳音河地方的“一个没儿没女的老人”家[12]。这里也是明确肯定说佛托妈妈是保婴女神。
     上述众多女性神祗皆称“妈妈神”。这里有个问题,即在现实满族口语中称母亲(妈妈)为“讷讷”或“额娘”,而不称“妈妈”,称母亲为“妈妈”的是汉族。在满族人民思想、生活中,是否可能是因公认已知佛托妈妈是女性,因而就无须言其性别了呢?那么,为什么满族女神都以男性“妈妈”称呼来称女性神呢?
    按理说,满族女神在满族中应以满语来称谓,为什么以男性称谓来称女神呢?我们按满语来分析,原来满语“妈妈”汉语是神之意,而且是女神。“佛托”,满语,汉语意是柳树、柳枝之意,满语“佛托妈妈”,汉语意是柳树女神。比如,新宾满族自治县红升乡的“妈妈伙洛”,汉语意是女神沟,等等。这样说来,佛托妈妈为女性是极明确的了。
     其次,“换锁”之祭究竟祭的是何神?《兴京县志》在祭祀条中说。“树柳枝祭”是为“佛多”(佛朵、佛托)而设,并认为“祭柳枝”、“插佛多”和“避灯祭”均为同祭一神,县志中仅寥寥数语,并没说明祭“佛托”之缘起。但在清代《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中独为“佛立”一神而祝,其序称此仪乃“为婴儿求福”。那么,“佛托”其职究竟是不是专为“求子”或“为保婴而祀呢”?因各文献均未作缘起说明,我们只能作如下分析。
  满族民间的“换锁”之仪俗称祭佛托妈妈,并有“前不栽杨,后不栽柳”之谚,因满族崇柳,视柳为神,柳树、柳枝要受祭拜,就不能栽在院后,祭佛托妈妈时必少不了的是“柳枝”。其仪是,祭祀时将索绳口袋(满族民间亦称之为“妈妈口袋”)打开,请出索线(亦称子孙绳),一头拴在西屋山墙上的神板挂索线口袋的斜余子上,另一头扯到屋外祭祀用的柳枝上。满族的图腾崇拜中有柳树崇拜。柳树生命力强,不择生长条件、环境,只要水份充足,即可插枝成活。柳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根系多广。另外,在满族传说和习俗中,柳叶又代表了女阴[13]。满族人民希望能象柳叶一样,生育繁殖众多的子孙。这样,满族又将对柳树的图腾崇拜和子孙繁衍联系在一起。因此,在祭祀保婴女神佛托妈妈时,要佛托妈妈保护象柳叶一样多的儿孙。这恐怕就是祭佛托妈妈的缘起吧!
  满族人在清明上坟时,在坟头上插“佛托”。不烧纸。佛托是在一根1米多长的木杆上,串上苞米骨(即玉米棒子的核),在苞米骨上扎一团五彩纸,纸团下飘散着一圈儿五色彩纸条,长约30厘米左右。据满族民间传说,苞米骨代表女性裸体,而扎缠的一团子五彩纸条代表她的子孙,一团纸团包住苞米骨,五彩纸条飘垂其下,意即满族人企望子孙世代繁衍,相传不息。因此,我们说佛托妈妈是女性,不是男性。
  再次,以满族坟头插佛托和妈妈口袋中的子孙绳为依据,我们来看看满族有的姓氏的绫条祖先谱。在新宾满族自治县的城郊乡蓝旗村石氏满族和北四平乡倪氏、汤图乡倪氏满族,他们的祖先谱都是绫条式的,称之为“发荣条子”。另据载,岫岩满族有的姓氏供奉的祖先谱(亦称祖宗板、神板)上,也是既无文字,又无绘像,谨以各包绫条代修之,置净板上,板贴黄挂彩[14]。这就是说,由于早期满族还没有接受到汉文化中的祖先谱,满族立祖先谱写在牛皮、牛皮纸、白布或黄绫子上。
  绫子条式的祖先谱,其式为:用一块蓝布衬底,约宽30厘米,长50厘米,自右至左由上钉布条,布条长l揸,宽2指,布条上写祖先的名字:石氏祖先名字的排法是,长居右,少居左。而倪氏的排法则是长亦居右,其子孙在其后(底、里),钉在一其成一摞,一摞即为一支人。这恐怕也是从子孙绳、佛托衍生而来的吧!
  其四,满族接受汉文化的厕姑神崇祀后,逐渐演变为“笊篱姑姑”(亦称笊蓠姑娘)神。但据宁安满族老人讲,以前曾供过“笊篱妈妈”,其神在大梁之上,笊篱姑姑(或姑娘)毫无疑问是女性神,称“笊篱妈妈”,难道这“妈妈”是“爸爸”一父亲之意吗?虽然佛教有观世音菩萨为普渡众生之佛,向有“送子观音”之称,但这毕竟是泊来品,难道中华民族文化中的满族文化就不可以叠床架屋而造出“佛托妈妈”为“送子娘娘”吗?汉族接受佛教文化倒早,也有“张仙打狗”自产神保佑民户百姓子孙的平安。那么,满族为何不可以“佛托妈妈”登堂入室接受祈拜呢?南迁后的满族确实是希望民族振兴,人丁兴旺,由此而综合崇柳,产生佛托女神。
  当然,李文刚先生认为,有的满族在祖宗板的两个斜余子上横放一只祖先使用过的“箭”,也受其子孙的祭拜,寓以箭射柳之俗来否认佛托妈妈为女性神,这仅是有的满族,并不普遍,更何况祭“箭”与祭“佛托妈妈”仅仅是同享祭祀而已。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因缘联系。有的满族还在斜余子上横放祖先使用的战刀,还有供其他物品如先人头辫的。
  佛教传入中国后,观世音菩萨是男性还是女性连佛教经典也弄不清,有时是男性,有时又是女性,而多时是男性。唐时来长安的北印度人密宗大师金刚智死后,其徒弟不空遵师遗命,渡师子国(今斯里兰卡)至印度取回大批秘经,在长安受到了唐玄宗的热烈欢迎,并于宫中设道场驱灭降妖斗法,并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灌顶,收其为弟子。安史之乱杨贵妃死后,不空为杨贵妃抱不平,于是,用饱含感情的线条的色彩,按照密宗的要求,画出了一幅杨贵妃的画像,以表示对贵妃弟子的敬重和怜爱。这幅画就是杨枝观音像,极受善男信女的欢迎。此后,以杨贵妃为原型的鱼篮观音、送子观音、水月观音、海岛观音、马郎妇观音等画像,便陆续出现,从此,以杨贵妃为原型的观世音菩萨塑像一直沿至今天,终使观音的性别定为女性。而在佛教发源地的印度,至今观世音菩萨性别男女不清。满族自产的女神佛托妈妈,虽然其影像不清,但其为女性恐怕没有一个满族人怀疑。
     满族的先人自肃慎时起,就是以渔猎为生的民族,由于捕鱼、狩猎和争战,男子的生命安全没有基本保证,所以,对女性尤其尊重,故而满族神话中女神尤其众多。而女性又是繁衍后代之母体,早期满族人尊重女性,创造的生育神自然也是女性。因此,满族的始祖神是长白山的裸浴的仙女。至于“换锁”祭祀时不让子女近前,传说佛托妈妈赤身裸体,而满族清明上坟插的“佛托”(又称之为“佛绦”)上的苞米骨子就象征裸体的佛托妈妈。
     满族的始祖是长白山圆池中沐浴的三仙女中的佛库伦,沐浴时误吞朱果而受孕。这似可从“祭堂子”中看出端的。清廷皇室和满族民间“祭堂子”均充满神秘的气氛,从不准外人擅入,据目击“祭堂子”者述,“至刹内,见塑像二,长各数丈,一为男子状,向北直立,一为女子状,南面抱其颈,体皆赤裸,甚亵,问之土人,皆以佛公佛母呼之,爱新觉罗所奉之堂子,盖亦若是焉尔”[15]。我们虽不能将清宫皇室的“祭堂子”同民间的“避灯祭”混为一谈,但是,谁能肯定断言这其中没有些许联系呢?
     我们知道,对蒙昧状态的原始人来说,性的崇拜毫不稀奇,是很自然的事,他们笃信万物有灵,自然对人体本身也充满了敬畏好奇的心理,因而塑其象加以崇拜。笔者在新宾满族自治县榆树乡访问调查满族社会风情时,正红旗满族人关中汉说,三十多年前,关氏(满族扈什哈里氏)家族除在西墙供神板,在二道门后供木马(木马为薄板制成马状,今已断裂,但仍保存),在房门后还供佛托妈妈(也是薄板制做),为裸体无衣长发挽髻女人状,因破碎后无法保存,未能见其形状。因此,笔者认为,满族的始祖女神——沐浴的三仙女,即是后来宫廷中的“堂子”祭中的“佛母”,也就是民间祭的裸体的佛托妈妈女神。《兴京县志》中的“献件避灯近神,相传谓祀本祖宗也。”[16]其编纂者确信“佛托妈妈”为“家宅之女神”,“树柳枝祭”与“避灯祭”均为祭“佛多”(佛头、佛托),这“本祖宗”即是“家宅之女神”。
  总之,满族朝野祭祀的佛托妈妈是保婴女神,是满族南迁后由崇柳祭柳而形成的隆重的祀典,不仅是满族重要的传统习俗,也是清代朝野重要的祀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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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清会典事例》。
[②] 姚元之:《竹叶亭杂记》,中华书局出版。
[③] 张德玉、高庆仁:《努尔哈赤起兵前史迹新探》,《社会科学战线》,l993
年第6期。
[④] 姚元之:《竹叶亭杂记》,中华书局出版。
[⑤] 姚元之:《竹叶亭杂记》,中华书局出版。
[⑥] 莫东寅:《满族史论丛》第19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
[⑦] 莫东寅:《满族史论丛》第19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版。
[⑧] 张其卓:《岫岩的满族》。
[⑨] 《兴京县志·礼仪习俗》,民国十四年版。
[⑩] 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第252页。
[11] 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第252页。
[12] 傅英仁:《满族神活故事》第72页。
[13] 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
[14] 《岫岩县志》。
[15] 《满清外史》。
[16] 《兴京县志》,民国十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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