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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辉】用视听语言来解释人类文化现象

【张辉】用视听语言来解释人类文化现象

用视听语言来解释人类文化现象

原载:民族研究(京)2004年04期,第56~64页
张辉,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地址:北京市中关村南大 街27号,邮编100081。

  内容提要:本文认为,影视人类学片不仅能够记录和保存人类的文化现象,而且能够解释和分析 人类的文化现象,这里的关键因素就在于对“影视”一词的理解。从严格意义上来说, 影视人类学这个概念中的“影视”,指的不是一种艺术,而是一种语言,在影视学中叫 视听语言。画面语言擅长表现具象层面的事物,但通过摄像和编辑的努力,也能够表达 抽象的逻辑分析。影视人类学和人类学其他分支学科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使用的是视听语 言,而相同之处就在于解释人类的文化现象。影视人类学片是使用视听语言的学术作品 。
  关 键 词:影视人类学/视听语言/文化解释

  在影视人类学领域,探索如何在人类学研究的过程中应用影视手段,是一个基础性的 理论课题。在如何利用影视手段记录和保存人类文化方面,学界已经有了比较多的讨论 ,并根据影视人类学在这方面的实践活动,提出了影视在人类学领域内的一些应用规律 。笔者认为,在这样的一些讨论中,影视这种手段始终被当做记录人类学现象的一种工 具,而没有被视为一种语言,使之获得和文字一样的地位,来解释人类学关注的文化现 象。
  当然,从事人类学研究的人很容易把影视视为一种记录现象、保存资料的工具,这与 影视进入人类学研究领域的原因有关。人类学研究非常重视田野调查,在人类学学者根 据田野调查撰写民族志的过程中,他们发现有一些文化现象难以用文字语言形象地记录 下来,而当时摄影技术已经走向成熟,能够弥补文字的缺陷,所以在民族志的撰写中引 入影视就成为一种迫切的需要。在全世界影视人类学的历史中,都有过“抢救历史”这 样一个阶段。比如说,德国哥廷根科学电影研究所为抢救和保存传统文化而建立的“电 影百科档案”,就是这方面的代表。该档案其实就是电影资料馆,所有被搜集来的电影 和录像带都按各大洲和地区编入《电影百科档案人类学片目录和内容简介》。从1983年 至1990年,已编辑欧洲专册、美洲专册、亚洲专册、非洲专册和澳洲以及太平洋岛屿专 册,该档案收集的片子题材广泛,主要是对传统物质生产方式以及民俗和仪式过程的记 录。(注:参见张江华等:《影视人类学概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 页。)这种做法与中国政府和影视人类学工作者的想法不谋而合,在20世纪50—60年代 ,在中国政府的指导和支持下,当时的民族学学者与影视工作者合作,拍摄了一批中国 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录片,记录、保存了少数民族传统社会的面貌。
  但是,当影视人类学渐渐发展成为人类学的一门分支学科时,如果还仅仅把影视视为 一种记录现象、保存资料的技术手段,影视人类学的发展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约,好 像影视人类学只是在民族志资料的保存上有一定价值。其实,影视人类学也能够承担起 人类学研究的另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解释我们所遇到的人类文化现象。
  在民族志撰写的阶段,影视人类学已经被证明具备了记录人类文化现象的能力,下一 步要探索的就是,如何超越影视基本的记录功能,让影视和文字一样,担负起解释人类 文化现象的功能。而要做到这一点,有这样几个问题必须得到证实:第一,影视能够成 为人类学的语言工具;第二,具象性很强的影视语言能够体现抽象的人类学分析;第三 ,影视与人类学的关系不再是艺术与科学的关系。
      一、影视是影视人类学的语言工具
  把影视作为一种表达感情、传播思想的语言工具,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已不再是一个 问题。电视和电影已经成为我们现在这个社会的主流传播媒介,影视语言已经承担了表 达思想感情的功能,许多人都能够从影视作品中得到感情和思想上的满足。笔者在这篇 文章中之所以还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加以论述,是因为影视人类学作品不同于一般意义 上的电影、电视剧和纪录片,它属于科学的范畴,它需要有科学的、严谨的逻辑分析。 强调影视是影视人类学的语言工具,有助于从事影视人类学的学者摆脱影视是一门综合 性艺术形式的认识,摆脱影视仅仅是一种记录手段的认识,而把它当做一种语言,成为 人类学学术报告的表达工具。
  在影视人类学中,将影视视为一种记录文化现象的工具的传统非常深厚,因为影视人 类学在撰写民族志的过程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影视人类学也因此在人类学研究领域 内获得了一个分支学科的地位,并给人们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即影视人类学片 就是资料片,其中保留了许多再也见不到的人类文化现象。但是,人们往往不会想到影 视人类学片中还有一些值得记住的人类学学者对学术问题的思考。这样的一种学科印象 影响了影视人类学的发展。其实,影视不仅是撰写民族志的一种工具,而且还是表达思 想的一种语言工具。影视人类学不仅可以记录民族志,记录人类学关注的文化现象,还 可以承载人类学学者对于人类学问题的思考,解释人类学视野中的文化现象。
  下面,笔者将就影视是影视人类学的语言工具这一认识做一些陈述。
  (一)影视继承了原始人用绘画表达思想和感情的传统
  在文字创造出来之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工具除了口头语言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手段 ,比如说舞蹈、音乐以及绘画,其中绘画与现在的影视人类学有极大的关系。在世界上 的很多地方,都有先民遗留下来的大量岩画,这些都是他们以视觉形象表达感情、交流 思想的产物。史前的岩画是一种原始的语言,一种文字前的文字。随着社会的发展,一 部分用于交流的绘画逐渐被加以抽象和简化,发展成象形文字,比如中国的汉字,最终 成为一种语言,用于人与人之间的思想感情交流。
  影视的发展过程和原始绘画发展成文字语言的过程有一些类似。最初,随着电影的发 明,人们用电影来记录一场演出,比如说梅里爱在罗贝·乌坦剧院用电影记录一场魔术 演出;还有人用电影来记录一个简单的现实,比如说卢米埃尔拍摄的《水浇园丁》。“ 以后便逐渐变成了一种语言,也就是说,叙述故事和传达思想的手段。在这段演化的过 程中,格里菲斯和爱森斯坦是重要的环节,使我们从此可以看到许多愈来愈发展的电影 表现手段被逐渐发现,尤其是其中最为独特的一项——蒙太奇的日益完善化。”(注:[ 法]马赛尔·马尔丹著、何振淦译:《电影语言》,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 )现在,由于电视的发展,马尔丹所说的电影语言还可被引申为影视语言。
  用影视语言表达思想感情的方式,实际上就是继承了原始人用绘画表达自己思想感情 的传统。
  (二)影视语言还可被表述为视听语言
  在笔者看来,影视语言还可被表述为视听语言,因为影视的基本元素包括画面、声音 和字幕,它们是借助人的眼睛和耳朵这两个感觉器官来传递信息的,也就是说用“视” 和“听”来传递信息的。我们可以用“视”和“听”概括影视语言的特点。“影视”这 个概念还可以有更广的含义,比如说可以指一个行业或是一种职业等,而用“视听语言 ”这个概念,则可以更好地表达出影视语言的特点。
  (三)影视人类学中的视听语言要服从人类学表述的要求和视听语言自身的规律
  影视人类学是在人类学的学科框架内用视听语言作为表达、交流媒介的一门分支学科 ,一部影视人类学作品不能脱离人类学的学术规范与学术要求,脱离了,就不能够称之 为影视人类学的作品;同样,一部影视人类学的作品也不能脱离视听语言的表达规则。 视听语言是有自己的表达规则的,这种规则是电影和电视发明以后,由从事影视的专业 人士和欣赏视听语言作品的观众共同制定的,现在还在不断发展、完善之中。不遵循视 听语言的表达规则的影视人类学作品,是无法进行交流的。
  影视人类学作为人类学的一门分支学科,它的特殊性主要是由表达语言的特殊性带来 的。一门学科的特殊性就是这门学科安身立命的根本。要研究影视人类学,就必须研究 视听语言给学科带来的特殊学科规律。但是,影视人类学的特殊性并不影响影视人类学 与人类学其他分支学科的共同性,它也要对纷繁复杂的人类文化现象给出自己的解释。
  视听语言和文字语言相比,有擅长表达具象,携带信息丰富,对田野现场高度依赖等 特点。视听语言的这样一些特点,使得影视人类学学者制作人类学片时产生了一些困惑 ,但同时也加深了他们对视听语言在人类学领域内运用规律的认识。
      二、具象性很强的视听语言能够体现抽象的人类学分析
  相对于社会科学的其他学科,人类学是一门具体性比较强的学科,它的“田野调查” 方法更是人类学具体性的标志。一个人类学学者必须接触大量的人类社会文化现象。尽 管有些人类学学者可以通过间接的材料来发表对人类社会的看法,但是在人类学这个学 科当中,“眼见为实”还是被推崇为一个基本的原则。人类学学者最好还是应当到一个 “文化的现场”,观察、体会不同文化中人们的政治、经济、社会、宗教等方面的生活 。在老一辈的人类学家中,费孝通、王同惠去过大瑶山,林耀华去过凉山,而在上世纪 50—60年代的中国少数民族大调查中,几乎当时所有的人类学学者都要到民族地区,和 当地的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在人类学的著述当中,除了概念的辨析等一些学科 内部的学术争论外,都离不开对人类生活现象的描述。人类学学者在描述生活现象的时 候,发现音像资料有时能够发挥文字语言无法起到的作用,于是照相机、摄影机、摄像机被引入人类学研究中,并逐渐受到重视,因为这些设备对于记录、描述人类学学者关注的文化现象,交流人类学学者的理论、观点,都有着重要的作用。
  这也正是视听语言为什么能够跟人类学“亲密接触”的原因,也是影视人类学存在的 基础。为什么没有影视经济学、影视历史学、影视政治学等分支学科存在,却有影视人 类学存在?在理解了人类学的具体性后,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由于影视最初被引入人类学,是作为记录并保存文化现象的工具使用的,因此 ,人类学学者看重的是影视这种手段可以生动、形象、真实可信地保存即将消失的“传 统文化”,看重的是视听语言可以弥补文字语言的不足,有“再现现实”的资料功能。 但随着影视人类学的发展和人类学学者对视听语言规律的了解,人们发现视听语言不仅 有“再现现实”的功能,还有“表现现实”的功能。视听语言不仅可以作为记录和保存 文化资料的记录工具而存在,而且人类学学者可以用它独立地描述文化现象,表达抽象 的人类学观点。
  人类学要对文化现象给出人类学的解释,就必须借助于抽象的理论进行逻辑分析,比 如说功能主义、结构主义等。影视人类学作为人类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具象的视听语言要表达抽象的人类学理论和观点,并不是特别容易的,抽象的人 类学理论观点和具象性的视听语言之间有一段天然的距离。缩短这一距离的办法,就在 于人类学片要解决人类学观点的抽象性与视听语言表达的具象性这对矛盾。
  所谓人类学观点的抽象性,就是指在一部人类学片中,不能够只是一堆文化现象的描 述,总要有超越现象的抽象的观点或理论渗透其中,就像一篇人类学的文章或者一部著 作,不能够只有事实,而没有观点和论证。所谓视听语言的具象性,是指由画面、声音 和字幕等元素组成的视听语言总是指向一个具体的人、人群、事件或环境。
  人类学片需要借助观众对片中具象事物的抽象思维以及片中镜头、镜头组接以及片子 结构的帮助,才能够超越具体的人、物、环境,上升到抽象的层次。然而,观众对视听 语言的理解受制于他们对视听语言的修养,而片中人物的语言、解说词和字幕又往往受 制于画面的范围,因此视听语言不能像文字语言那样,在具象和抽象之间自由往来。用 具有具象性的视听语言来表述抽象的观点或理论,这是影视人类学工作者在拍摄和编辑 的过程中必须始终面对的一个矛盾。
  谈到这一矛盾,不能不提到在上世纪50—60年代拍摄的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 录片,这批影片有这样两个特点是值得现在的学者注意的:第一,它们是在马克思主义 民族理论指导下拍摄的系列片。当时拍摄的15部影片涉及14个民族,从地域分布来看, 有南方民族和北方民族;从经济类型来看,有渔猎民族和农耕民族;从社会发展来看, 有原始社会残余形态、奴隶制形态和封建农奴制形态等。在拍摄影片之前,有一个综合 性和整体性的考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有一个整体的策划,题为《关于少数民族社 会历史科学纪录片拍摄工作的请示报告》,(注: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影视 人类学研究室编:《影视人类学论文、译文和资料选编》(内部资料),1995年,第51页 。)这个策划的理论基础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民族理论。第二,它们是在马克思主义民族 理论和唯物史观指导下分别拍摄、编辑的单个片子。在这些影片中,除了《永宁纳西族 的阿注婚姻》这部影片关注的是某个民族的一个具体的文化现象外,其他的片子基本上 都是对一个民族的综合性介绍,在介绍某个民族时,一般都是从生产力、生产关系、阶 级关系、上层建筑这几个方面来拍摄和剪辑的。
  但是,这批片子在现在的人看来可能有一些不习惯,比如说,片中的人物缺乏个人的 信息,大都是一些抽象概念的注脚,像猎人、渔民、头人等。再比如说,片中场景或者 段落的转换,一般都是按照拍摄者的思路,用解说词来转换,而很少按照片中人和事的 内在生活逻辑来转换。现在的影视人类学界一般都强调“纪实”、“讲故事”、“用事 实说话”,也就是尊重视听语言的具象性的特点,充分发挥视听语言的形象化的特点, 以此来进行人类学片的创作。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录片在尊重人类学的抽象性 方面做得比较好,也就是说,通过具象性的视听语言体现了科学的民族理论,但在尊重 视听语言的具象性方面则有欠缺。当然,这一欠缺是由当时客观的历史现实决定的。当 时中国的影视界还处于初创阶段,对视听语言的具象性还缺乏足够的认识。“纪实性” 是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望长城》的拍摄和播出,才在中国影视界产生广泛的影响。因 此,可以说这样的一批影片已经达到当时影视人类学的最高水平。
  这样的一批片子在影视人类学史上之所以有非常高的地位,除了它保留了中国少数民 族的一些珍贵影像资料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就是它具有解释人类现象的理论 性,虽然在尊重视听语言的具象性方面有一些不足之处,但是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历史阶 段的人类学学者如何认识客观世界的理论方法。而这一点正是被现在的影视人类学所忽 视的。
  现在的影视人类学界有这样的一种观点:凡是拍人的纪录片,都是人类学片。对此, 笔者是不赞同的。既然在“片”的前面加上“人类学”这个限定词,那么人类学片就必 须尊重人类学的学科理论和学术原则。其实,说“凡是拍人的纪录片,都是人类学片” ,就好比说人类学就是研究人的科学,这样的“言简意赅”的定义,其实并没有解决“ 人类学是什么”的问题,社会科学的许多学科,比如说文学、史学、哲学、经济学等, 都是研究人的某一个方面的学科。(注:参见王铭铭:《人类学是什么》,北京大学出 版社2002年版,第2页。)人类学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理论,在拍人的纪录片中,只有那 些人类学研究领域内的作品才能被称为人类学片。当然,如何界定一部纪录片是不是人 类学片,是比较困难的,但主要应该看片中观察和解释人类文化现象的方法和理论是否 具有人类学的特点。在进行影视人类学的创作时,虽然用具象的视听语言来阐述抽象的 人类学观点的确存在一定的困难,但从事影视人类学的学者必须向这个方向努力。
  一部优秀的人类学片,必须将抽象的人类学观点和具象的视听语言融为一体。优秀的 人类学片编导,必须具有娴熟的视听语言表达技巧、深厚的人类学理论功底以及敏锐的 人类学田野调查的观察力和领悟力。解决抽象的人类学观点和具象的视听语言矛盾的能 力,是影视人类学工作者应有的能力。
  那么,具象的视听语言究竟有什么样的办法来表达抽象的人类学观点呢?可以用三个层 次的信息来表达。
  (一)借助有意安排的镜头,表达抽象的含义
  镜头本身虽然是具体事物的再现,但它经过了拍摄者的思考,可以赋予具体事物以抽 象的含义。大家也许还记得那幅“希望工程”的宣传画: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睁着一双 大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我们看到很多画面以外的含义,这样的一些抽象含义,是通过 观看者对画面的抽象思维而产生的。再比如说,在中国著名的纪录片《神鹿啊,神鹿》 中,最后一个镜头是主人公柳芭带着她的那条大黄狗,走向一片大森林,但由于编导从 柳芭的背后拍摄,又用了一个长焦镜头,让人感觉柳芭怎么也走不到那片森林,这就很 好地表达出柳芭是一个边缘人,永远走在城市与森林之间。这样的一种感觉是笔者对具 体画面的一各理解,是笔者作为一名观众对具象的一种抽象。一个摄像可以通过选择镜 头的角度、光线、景别、背景等造型手段,赋予具体画面以抽象的含义。当然,这种抽 象的含义需要视听语言的解读者通过自己的思维来实现,更需要拍摄者在拍摄的过程中 进行思考,有意地调动镜头的造型元素,唤起观众的思考。
  (二)借助镜头的组接,表达抽象的含义
  在摄影艺术领域,镜头一般按照被摄入的内容分为远景、全景、中景、近景、特写等 类型,另外,还可将镜头分为主观与客观镜头、俯视与仰视镜头、逆光与顺光镜头等类 型。在人类学片拍摄的过程中,摄像人员必须对看到的场景进行分镜头处理。所谓分镜 头,就是按照视听语言的组接规律,用不同的镜头类型来记录拍摄现场所发生的事。分 镜头是视听语言特有的力量之一,它是影视人类学工作者对现场人类学信息重点的判断 ,也是他们表达自己对现场人类学信息看法的重要方法。分镜头经过编辑之后,就可以 让观众看到影视人类学工作者想要观众理解的画面。比如说在一个场景中,有一位老人 正在给神像磕头,旁边有一个孩子在观看。一个人类学片的摄像可以用两个人都在画面 内的全景完整地记录这一过程。这样的镜头可能是要强调不同年龄的人对待宗教的不同 态度;也可以用三个镜头(一个是两个人都在画面内的全景,另外两个分别是老人磕头 的镜头和孩子观看的特写),对这个过程进行完整的记录。这三个镜头还可以有不同的 组接方法,比如说,先是两个人都在画面内的全景,然后接老人磕头的镜头,最后是孩 子观看的特写。这样的顺序,落脚点在孩子,可能是编导要强调孩子对老人磕头的感觉 ,以及老人的信仰对孩子的影响。编导在分镜头以及对这些分镜头进行组接时,一般来 说,都有自己的思考,他要表达一定的含义。
  (三)借助作品结构,表达抽象的含义
  前面提到上世纪50—60年代拍摄的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科学纪录片,就是按照生产 力、生产关系、阶级关系、上层建筑的结构来组织全片的,这也反映了生产力决定生产 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这样的信息是隐含在片中的。
  影视人类学的编导就是在对镜头信息、组接信息、结构信息的安排中,来表达抽象的 含义,并在这样的安排中完成人类学观点的表达和论证。这样的一种表述过程实际上是 形象思维的表述过程。
  人类学学者用“参与观察”的方法来进行田野调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文化现 象,而不是一些抽象的观点,他们对这样的文化现象运用人类学的理论加以分析和总结 ,才能够提炼成人类学的学术观点。这样的一个过程就是一个从具象到抽象的论证过程 。使用文字语言的人类学学者会根据文字语言表述的特点,将这个从具象到抽象的论证 过程重新表述出来,而使用视听语言的影视人类学学者则要把自己利用形象进行抽象思 维的过程完整地表露出来。这个过程就是影视人类学片进行抽象表达的过程。
  由于文字语言进行抽象表述的能力非常强,因此可以在现象与现象之间,清晰地将自 己的抽象思维加以表述。而视听语言则具有很强的具象性,它只能够将自己的抽象思维 隐藏在对现象的巧妙编排上,以启发观众对现象的抽象思维,从而完成解释人类文化现 象的任务。对现象进行巧妙编排的过程,是一个形象思维的过程,也是一个运用形象进 行抽象学术表达的过程。
  一个完整的影视人类学作品的完成过程,除了制作的过程外,还应包括人类学片的解 读过程。在人类学片的解读过程中,仍然存在一个抽象和具象的矛盾。这个抽象和具象 的矛盾比较复杂,它包括人类学片的观众要通过具象化的视听语言来理解编导形象思维 的过程,还包括观众通过具象化的视听语言所记录的人类学现象,运用自己的抽象能力 ,抽象出自己对片中人类学现象的观点和看法的过程。
  在观众解读人类学片的过程中,观众只要加强自己对视听语言的修养,理解编导怎样 用具象的视听语言来表达抽象的人类学观点,就可以很好地利用人类学片的视听语言来 理解编导的人类学观点,并对片中提供的人类学现象提出自己的看法。
      三、影视与人类学的关系不是艺术与科学的关系
  在影视人类学领域,存在着“科学性”与“艺术性”的争论。比如说,在《影视人类 学概论》一书中,就有这样一段论述:科学和艺术是人类把握客观世界的两种不同的途 径和方式。从原则上讲,这两种方式互不相容,人类学属于科学范畴,影视属于艺术范 畴,各有自己必须遵循的规范,有自己认识和干预客观世界的方法。而影视人类学却跨 于这两者之间,把本来属于艺术范畴的影视手段用到了人类学研究的科学领域。(注: 参见张江华等:《影视人类学概论》,第4页。)
  再比如说,在《影视民族学》一书中,也有类似的观点:什么是“影视民族学”,这 一命题似乎包含着一种内在的矛盾和冲突。这一冲突既表现在观察和理解事物的两种不 同方式中,也表现在归纳具体经验并使之条理化的两种不同过程中。简言之,这种矛盾 和冲突就是科学研究与审美意识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注:参见[美]卡尔·海德著、田 广译:《影视民族学》,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16页。)
  以上著述都把“影视”划归到艺术的范畴,但如果我们将影视作为一种语言工具,那 么就可以对“艺术”与“科学”之争有一种新的认识。
  我们先来看一看文字语言作品的情况。文字语言作为一种人与人之间可以交流感情和 观点的中介工具,可以有多种多样的体裁,比如说有记叙文、说明文和议论文的分类。 更高级一点的分类,可以有文学作品和科学论著的区别。人们把对文字语言的使用当做 是一门艺术,总是研究怎样把词更好地组合起来,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即使是科学 领域的学术作品,学者们也非常注意文字语言的准确性和通俗性。然而人们并没有因为 一部学术著作具有很高的文字水平而认为这部作品就是一部艺术作品。弗斯先生在《金 翼》一书的英文版导言中说:“《金翼》是一部以小说形式写成的社会学研究著作。就 构思来说,它的主题非常简单,却像竹叶画一样,其朴素的形式掩映着高水平的艺术。 ”(注:林耀华:《金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英文版导言第1页。 )虽然《金翼》的艺术外表更像是一本小说,但是其中包含了社会学、人类学的视角和 人类学的关注点,比如说婚礼、葬礼等,人类学界都把它当做本学科领域内的一部学术 作品。这个例子说明以文字语言为工具的人类学学者非常注意文字语言使用的艺术性。
  用视听语言创作出的作品,也有不同的体裁,也有艺术作品和科学作品之分。艺术范 畴的作品包括电影、电视剧、MTV(音乐电视)、电视散文等,科学范畴的作品包括影视 人类学的作品。虽然这两种作品使用的都是视听语言,但是观察和分析客观世界的方法 不一样,视听语言的艺术作品用审美的、艺术的方法来认识客观世界,而视听语言的科 学作品则用科学的、理性的方法来认识客观世界。但不管是艺术作品,还是科学作品, 也都要讲究视听语言使用的艺术性。
  视听语言的艺术性和文字语言的艺术性都要讲究语言的最小单位组合的艺术性。视听 语言的最小单位是镜头,镜头与镜头的组合是需要艺术修养的;文字语言的最小单位是 单词,单词与单词的组合也是使用者文字语言艺术修养的体现。但是文字语言的单词, 是人类约定俗成的象征符号,这一点不需要文字语言的使用者加入自己的审美眼光;而 视听语言中的镜头是千变万化的,并非固定不变的。在影视领域内,专门有一门学问来 研究怎么用审美的眼光来拍摄镜头,叫造型艺术。正是因为造型艺术的存在,视听语言 才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性。但不管视听语言的镜头具有怎么样的艺术性,它都要服从于表 达内容的需要。视听语言作品究竟应该是科学的范畴,还是艺术的范畴,不应该由表达 语言的艺术性来决定,而应该由表达语言的内容来决定。如果表达的内容使用审美的方 法来认识世界,那么,该作品就应该属于艺术作品;如果表达的内容使用科学的方法来 认识客观世界,那么,该作品就应该属于科学作品。
  这样看来,在影视人类学这个概念中,“影视”和“人类学”是两个不同层面的概念 ,“影视”是语言表达层面的概念,而“人类学”是人们科学认识客观世界的方法之一 ,是表达内容层面的概念。我们可以说用“人类学”的观点来认识客观世界,但不能够 说用“影视”的观点来认识世界,只能够说用“影视”的手段来交流人们对客观世界的 看法,也就是说人类学学者用“视听语言”来表达自己对客观世界的看法,观众通过对 “视听语言”的解读来理解人类学学者的观点,而影视学本身并不包含观察和解释客观 世界的方法。
  影视人类学的艺术性其实就是要求影视人类学的作品讲究语言的表达,它与表达内容 的科学性并没有冲突。语言表达的艺术性与表达内容的科学性不是一种反比例的关系, 即作品中的艺术性越强,科学性就越弱,而是一种正比例的关系,即一部影视人类学的 作品,其视听语言表达的艺术性越强,其科学性的内容就越能够得到充分的表达。
  影视人类学的“科学性”和“艺术性”分别概括的是影视人类学中两种不同层次的特 性,它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审美地认识客观世界和科学地认识客观世界的矛盾关系,而 是语言表达的工具和语言表达的内容之间的关系。
  如果认识到“影视”与“人类学”的关系是语言表达的工具和语言表达的内容之间的 关系,那么,由于语言工具必须服从内容表达的需要,“影视”与“人类学”之间就没 有矛盾了,“影视”必须服从于“人类学”的要求。虽然“影视”在还没有被当做一种 语言之前,也要服从于“人类学”的要求,但是如果认识到“影视”与“人类学”的关 系是语言表达的工具和语言表达的内容之间的关系,那么就会更容易理解为什么“影视 ”要服从“人类学”的要求。
  认识清楚“影视”与“人类学”的关系,除了能够让我们理解影视人类学这个交叉学 科中两种母体学科的研究内容在子学科中的位置,还对于我们认识影视人类学的研究对 象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影视”是“人类学”的一种表达语言,那么影视人类学与人类学的其他分支学科的 分类标准就应该是表达语言的不同。在整个人类学领域内,与使用视听语言的影视人类 学相对的其他领域就应该是使用文字语言的人类学。人类学的其他分支学科,比如说都 市人类学、医学人类学等等,它们是按照研究的领域来划分的,这与影视人类学的分类 标准不太一样。影视人类学除了语言表达工具的不同外,与使用文字语言的人类学在学 科理论、方法论和价值观方面没有任何的区别。既然使用文字语言的人类学的研究对象 是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那么使用视听语言的影视人类学主要的研究对象也应该是人类 社会的文化现象,只不过文字语言的人类学作品是用文字语言写成的学术论著,而影视 人类学的学术作品是用视听语言“写”成的人类学片。但由于使用视听语言表达学术观 点有自己特殊的规律,影视人类学也要研究如何在人类学的研究中更好地使用视听语言 ,这同样也是影视人类学的研究对象。
  在人类学研究中如何更好地使用影视手段的研究,是影视人类学独有的研究领域,影 视人类学只有在这样的基础理论指导下,才能够拍摄出表达人类学观点、解释人类学现 象的人类学片。同时,只有有了运用视听语言表达人类学观点的好的人类学片,影视人 类学才能够和文字语言人类学一样,起到解释人类文化现象的作用。
      四、结语
  在这篇文章将要结束的时候,笔者在网上发现,中国的人类学学者庄孔韶先生曾发表 过这样的观点:
  我们片子的拍摄有这样一个传统……在调研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有一些内容是值得拍摄 的,特别是文字的撰写所难以表达的一些方面,我们把它拍下来,所以我们有的时候根 本没有脚本。我们觉得在研究的过程中需要拍摄,我们就会这么去做,而在拍摄完了之 后,影视作品和文字作品是一个整体。按照过去人类学的传统,一般来讲都是标榜米德 和他的搭档贝特恩,他们既有大量的照片,两万多英尺的电影胶片,同时还有研究报告 ,所以我们现在继续这种传统,认为这种办法对于理解地方人民的本质是非常好的。( 注:庄孔韶:《对话:纪录片导演与人类学专家》,中央电视台网站《电视批判》栏目 专稿,2002年12月29日。)
  而在本文中,笔者则赋予人类学片以解释人类学现象的重任,即影视人类学的学者要 把“参与观察”所得的资料都用视听语言记录下来,之后,使用人类学的理论方法处理 这样的一些视听语言资料,把它们编辑成一个用人类学理论解释人类文化现象的视听语 言作品。这样的视听语言不仅要表达文字的撰写所难以表达的一些方面,还要表达文字 语言容易表达而自己难以表达的一些方面。影视人类学片不再是人类学研究的一个辅助 手段,它和文字语言的人类学著作具有相等的学术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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