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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先】哈萨克的人与歌

【刘大先】哈萨克的人与歌

  “我叫吐依拉,生在天山下,从小爱爬山哟,采来雪莲花。”
  这个童年学习的儿歌,成为我后来对天山魂牵梦绕的缘起。在遥远的地方,总有许多美丽的故事和传说,年深日久,它们就成了这个地方的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寄托着游人心头的憧憬。天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儿歌中唱到的“弹起冬不拉”的民族就是哈萨克族,而他们所唱的称作“阿依特斯”。
  哈萨克人热爱自由,“哈萨克”的词根是天鹅与自由的意思,这些在广袤草原上自由迁徙的勇敢人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里海边岸和高加索山顶上生活着的一些人。《史记》、《汉书》中记载的乌孙、康居、奄蔡,原先就在中亚草原活动的塞种、月氏、大宛、匈奴,欧罗巴人种的梅里安人,欧亚大草原中部的斯基泰人,都是哈萨克族的族源。西汉武帝时期,有两位公主细君和解忧嫁给乌孙王,所以哈萨克人又自认是乌孙人的后裔,2009年夏天在那拉提草原我遇到一个哈萨克人,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就开玩笑说:“我们哈萨克人是汉人的外甥”。
  哈萨克族除了少数在甘肃和青海之外,绝大部分都聚居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也就是伊宁、塔城、阿勒泰3个地区。新疆总体的地形是“三山夹两盆”,北边是阿尔泰山,南为昆仑山,天山横亘中部,其南北分别就是塔里木盆地和准噶尔盆地。新疆地貌丰富,包含了盆地、草原、森林、湖泊、雪山、戈壁、沙漠,而哈萨克族聚居之地就是常说的北疆,常有“塞外江南”之称,多是水草丰美、牛马满山的情形。
  作为游牧民族,哈萨克人几乎个个善饮酒、能歌舞,有豪气干云的气魄。哈萨克毡房与蒙古包大同小异,铺着毯子,大家围绕着低矮的案几盘腿而坐。但是男女是分坐在两边的,男尊女卑的格局比较明显。吃煮全羊是有仪式的,宰羊的时候需要先由一个尊贵之人领头做祷告,然后,羊就被拖出去,用刀抹脖子。我仔细观察过宰羊的过程,和内地宰羊捅一刀放血不同,这里是割头。
  羊肉没上桌的时候,会有奶茶、奶豆腐、炒肉串、土豆以及包尔莎克之类的面食摆上来,这个时候就开始喝酒,酒杯是轮换的,这个习俗据说源自早期部落争斗阶段,为了体现信任,彼此换用酒杯。哈萨克牧民认为如果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放走客人,是奇耻大辱。喝酒要一杯一杯地干,不把客人喝醉,他们会觉得过意不去的。等羊肉上桌,由最尊贵的客人负责解羊头,先将羊腮帮的肉割食一块给长者,再割食左边耳朵给儿童,将羊头回送一半给主人,表示大家共餐。这个时候,就着生洋葱吃着鲜美的羊肉,确实能让人酒量大增,酒酣耳热之际,就要开始唱歌了。
  我第一次接触到哈萨克人的歌声是2007年在阿勒泰地区的喀纳斯湖,哈布拉德大叔坐在图瓦人的帐篷前弹着冬不拉,随口就唱了起来:
  阿勒莱好似月亮洁白丰满,
  前额明亮小嘴圆又圆,
  唱起歌好像夜莺悠扬婉转,
  说出话让我心里又暖又甜。
  其歌词优美,曲调悠扬,在白桦林上空盘旋婉转,让人不由得骋心畅意。这种即兴的民间小调经过千百年来的打磨,一般都非常悦耳动听。不过,哈萨克人最著名的民间曲艺还是“阿依特斯”。
  “阿依特斯”一词含有彼此诉说、争讼、相互盘诘问答的意思。有人认为,阿依特斯作为一种歌唱形式是由古代的裁决诉讼、排难解纷方式演变而来。因此,阿旨弹唱也保持着比赛、竞争的意义,引申为用诗歌进行智慧的较量或诗艺的比赛。阿依特斯另一个常用的名字叫作阿肯弹唱,阿肯就是哈萨克人对于诗人、歌手的称呼。
  阿依特斯在哈萨克人的民间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这同他们“逐水草而迁徙”的生活方式有关。一年四季,哈萨克牧民要跟随草原的变化搬十来次家,赶着畜群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在长途的跋涉中,烈酒和歌声是他们驱赶疲劳、战胜困难的伙伴。七、八月份,当水草丰美、牛羊肥壮、气候宜人之时,是一年中的黄金季节。这时,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夏季牧场,夜晚点起一堆篝火,阿肯们弹起冬不拉,敞开歌喉,开始了对唱。这既是阿肯们显示技能、比较才艺、相互切磋的好时机,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欢声笑语,让人们增加了交流的机会,增长聪明才智,使他们在奔波流徙的岁月中对未来充满希望。一代又一代的哈萨克人就是这样伴随着歌声从过去走到今天。
  阿依特斯与单独的吟唱还有所不同,它是一种高层次的规范化的对唱。一般由两名阿肯上场一对一的较量,也可以四人对唱(以两人为一方)。他们彼此间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竞相炫耀自己的才华,尽力从气势上,从即兴赋歌的技巧、才智上,甚至从品质上压倒对方。一旦有一方服输,对方就会表现出君子风度握手言欢。胜者彬彬有礼,夸赞败方;败者也不以为耻,并以纪念品馈赠胜者,这是一种传统。比赛者没有性别之分、年龄差异、水平高低、门第之见,所有的人都可以同台竞技,一决雌雄。初出茅庐的后生可以向须发斑白的老者挑战,名手败在小将手上的例子也并不罕见。赛场上,听众既是欣赏者,也是评议者。
  阿依特斯进行初期,主要通过这种形式解决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纷争,从而达到和解的目的,也就相当于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文战”。因此,能够入场应对的必然是部落中聪明过人、才华杰出之人。在伊犁州奎屯新源县等地的调查也证明,真正的阿肯在全疆也就是十来个,哈萨克人都认为要成为一个阿肯,光靠自己的努力是不行的,那需要天赋。
  比如哈萨克历史上著名的女阿肯萨拉,出生于1878年,父亲去世的早,她和母亲、哥哥依附于叔父生活,17岁那年的夏天因为和歌手布尔渐的一场对唱而声名大振,成为著名的阿肯。另外一位德高望重的阿肯比尔江是1834年出生的,他弟兄3人,两个哥哥都是富豪,唯独他是个游吟歌手。当时,比尔江慕萨拉之名,千里迢迢赶去挑战,“骑垮了六匹马,奔波了十五天”。二人对唱,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佳句,至今还被当作哈萨克古典对唱的学习范本。
  比尔江一开始挑战唱到:
  论我的见识四座俱惊,不须夸口,
  既然来了,不获胜绝不罢休。
  今天碰上了阿勒泰的猎手,
  小白鹿啊,我看你怎样逃走。
  萨拉也不示弱:
  我父塔斯坦别克我叫萨拉,
  多少男人都败在我的手下。
  十五岁上手拿琴四处对唱,
  从未叫人抓住过半点错话。
  我是伊犁花园的一朵鲜花,
  生来转为众姐妹鸣冤说话。
  老兄才尽到这里专来出丑,
  我早就想把你的威风煞煞。
  最后比尔江胜利了,但是他反倒由衷地钦佩起萨拉:
  从小我在草原上四处游唱,
  见过多少好歌手比试锋芒。
  对答如流惟有你不露破绽,
  千里戈壁没有人比你更强。
  这种君子之战其实中间充满了许多妙趣横生的段落,从形式上看有些像壮族的刘三姐对歌。就算两个阿肯互相钦慕、表达爱情,也要采取调笑的方式。
  对唱比赛的中间,也会有些游艺的插曲,比如叼羊或者“姑娘追”。“姑娘追”如今已经成为少数民族特色运动的一利,。原先是由不同部落或地区的男女青年交错组合进行,一男一女两人一组。活动开始时,男女二人骑马并辔骑向指定地点,途中小伙子可以向姑娘逗趣、调戏、开各种玩笑,甚至可以强吻、拥抱姑娘。按照风俗习惯,小伙子怎么嬉闹也不会被指责,姑娘也不会生气。但是到达指定地点以后,姑娘追就开始了,小伙子立即纵马急驰往回奔驰,姑娘则在后面紧追不舍,如果追上了,便用马鞭狠狠教训他,以报复他的调笑,小伙子不能还手。不过如果姑娘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那她就会把马鞭高高举起,然后轻轻落下。这个时候,你会想起王洛宾根据哈萨克民歌改编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的歌词“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最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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