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 汗漫]土话

[ 汗漫]土话


      
  土  话   
  汗 漫

《中国社会科学院报》 第2期 2008年10月14日


  
      土话,即乡土生发出来的话语。
    红高粱,火热的话。泥土中的地瓜,含蓄、暗示的话。水下莲藕,深情的话。麦芒,针锋相对的话。玉米,字字珠玑。风中柳树,挑逗。五月桃树,献媚。一地荆棘,讽刺。竹影隐逸,清谈。水湄芦苇,梦呓……土话,隔一座山、一条河都会随着植物面貌的迁移而嬗变,像一棵淮南的橘子树,深夜涉过河水在北岸登陆就变成枳子树了,淮南话一夜之间变成淮北话了。来自乡村的土孩子,进入城市写字楼里谋生,首要工作就是扎上领带,像父亲用草绳扎紧酒坛子。土孩子必须扎紧体内的土话,避免它们一不小心窜出嘴巴,让周围优雅的绅士淑女遭受红高粱、地瓜、水下莲藕、麦芒、玉米……所携带的乡土气息的侵扰。他要学习普通话以及英语、日语来与人沟通。这些与故乡土语关联微弱的强势话语,使他的舌头像车床零件一样异己地震颤。在梦中,水湄芦苇才会此起彼伏地大面积隐现于卧室内的黑暗里了……
     在我老家,河南,河南土话与豫剧一样,直,硬,陡峭,冷峻——豫剧也叫“河南梆子”,有一只檀木梆子“梆、梆、梆、梆”裂帛碎玉般追逼着板胡、鼓、剧中人去说出内心和命运。豫剧,适宜演绎侠义恩仇、沙场征伐。很难想象沪剧、黄梅戏等南方剧种中会有梆子撕心裂肺地叫嚣。沪剧、黄梅戏等南方剧种适宜演绎春闺幽梦、离情别绪。河南土话里也有一只梆子在隐隐约约地敲击。即使抒情,“俺稀罕你(我爱你)”这几个咬牙切齿吐出的字也卷沙扬尘般土腥逼人!河南土话适宜争论、审讯、劝降、盟誓、将军传令,有着毫不妥协的霸气。偶尔古雅诙谐,也能流露出别样的温情柔情,比如:(1)“花婶”,花一般的婶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那位叔叔的妻子;(2)“满月”,小孩出生一个月,就如同圆满月亮让一个家族亮堂堂的了;(3)“暮思雨”,细雨,一个乡村书生在暮色中思考时引发的蒙蒙细雨;(4)“对象”,未婚夫或未婚妻,是一个人对着镜子映出的影像——另一个自己?(5)“脚回来”,人当然就回来了;(6)“露头青”,一个像冬日青头萝卜一样突破地皮张扬自己的家伙;(7)“沾弦”,手指沾着琴弦,有声,说明行;反之,“不沾弦”,无声,说明不行;(8)“日头”,红日,犹如头颅,在男人肩膀上喷薄而出……一个从异地还乡的学生、打工者、商人、士兵、艺术家,在村子里晃荡,被乡亲们招呼:“娃,啥时候脚回来了?”你若用半土半洋的腔调回答:“昨晚回来的。”就有可能被认为是一个背弃乡土的逆子,就可能遭到讥讽:“哦,你坐着碗回来的,我还以为你坐着锅回来的呢!”
     北宋时代,河南土话是官方语言。宋徽宗在开封龙亭里对太监说:“给俺整二斤油馍尝尝(给我炸二斤油条吃吃)。”传令者便次第在开封黄昏里持续高叫:“整——二斤——油馍——尝尝——”回肠荡气,响遏行云。那时候,河南土话的地位类似于今天的北京腔,喊起来有种不普通的非凡感觉,河南以外的省份均被称为“外省”。宋江们来开封对李师师进行公关,也用蹩脚的河南话献媚。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内的某个酒楼里,宋江也学着河南人的样子,蹲在椅子上与朋友划拳,酒令铿锵:“一匹马呀,哥俩好呀,三桃园呀,四季财呀,五魁首呀,六六顺呀,七仙女呀,八抬轿呀,九重天呀,十杆枪呀……”义气,豪情,沛然淋漓。南宋以后,河南土话的影响力式微。囚牢中的河南人岳飞,念诵《满江红》时语调低沉。暖风熏得游人迷醉的天堂杭州,成为亡国奴们的话语中心。如今,背井离乡去闯世界的河南人,踏上火车就开始寻找普通话甚至京腔、沪语、粤语的感觉——这是目前三种比普通话还牛B的话。他们开始加大刷牙的密度,尽力遮盖乡土烟尘的气息。直到疼痛时情不自禁喊出的一声“俺的娘啊……”才把内心最深处的悲伤一泻而出——
    土话如土,藏魂,葬骨……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