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轩辕之丘的浮想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7-07-21 14:07:51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轩辕之丘的浮想

 

刘锡诚

 

  地处张家口南部的涿鹿县,4500年前,曾经是中华民族的始祖轩辕黄帝和另一个始祖蚩尤打过仗的古战场--史称“阪原之野”。本世纪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却意外地成了中国文联和作协干部下放的地方。当年我们好多文艺青年都在那儿劳动锻炼过,受过农民兄弟的再教育。可惜的是,我们当年的任务是专心改造那散发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气的灵魂,没有机会、也没有心绪去参观和凭吊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而又享誉世界的圣地。始祖黄帝也好,下放干部也好,谁也没有帮助这里的子孙们脱贫致富,到如今还是生活得可怜巴巴的。时过三十多年之后,再度应邀到这儿踏访考察,真可谓感慨万端。几千年历史匆匆翻过,斑斑点点的古老历史踪迹还在,而许多当年曾在这里流下汗水和脚印、生龙活虎、赤胆忠心的年轻伙伴和朋友,却早已成了故人。不禁令我想起了孔老夫子那句不无伤感的警句:“子在江上曰:逝者如斯夫!”

  这就是我们仰慕已久的黄帝故城--轩辕之丘吗?一片高低不整、错落有致、种了庄稼的黄土地,周围用一道高宽均为3米左右的土围墙围起来。黄帝时代,还没有形成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当时的“丘”就是部落驻地,不过是一个四面用土石垒墙围起来防止外来势力侵袭的圆圆的土丘而已,大概与现在的居民点是同一个意思吧。据当地文化局长赵育大先生介绍说,这个东西长500米、南北长550米的城墙,只在西南角开了一个大门。说是大门,实际是一个可以走马车、汽车的大豁口。至于当年为什么只在西南方向开一个门,其他方位都封闭起来,其实际的或象征的意蕴,早已淹没在历史的深处,成为一个千古之谜,无人能够说清楚了。我们漫步在这个古代的“轩辕之丘”的土地上,到处都可以拣到战国时代的遗物--陶片、陶豆、纺轮以及至今还埋藏完好的灰坑。我毫不费力气就在田里拣到了一块原人加工磨光了一面的褐色玛瑙石,其光洁度宛若一面镜子。还拣到一块古老的磨盘残片。同行的考古学家宋兆麟兄把那块玛瑙石拿去请朋友鉴定,并告诉我确系加工过的文化遗物。我虽然不是考古学家,但我也为自己找到了一块货真价实的文物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其实,真正使我感到兴趣的,倒是那块质地粗糙但纹路鲜明的石磨残片,虽然有两公斤之重,我还是不辞辛劳地把它带回北京来。因为在我读过的许多民族的洪水神话中都曾讲到,洪水遗民兄妹二人不敢违背原始习惯法缔结血缘婚姻,神意则命他们二人经受几项原始的考验,其中一项就是从山顶上往山下滚磨盘,如果两扇磨盘在山下合在一起,则二人可以婚配。考验的结果是,兄妹二人结为夫妻,于是,才有了人类的后代子孙们。多年来这个带有巫术意味的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头脑中而不得其解,我多么希望得到一个使我满意的解答啊。我终于得到了一块古代(据说是战国时期)的石磨盘的残片,尽管这残片上没有那想象中的象征着男女性器官的磨轴或磨眼,我已经满意得超乎预想了。

  当我伫立在这座俗称为“黄帝城”的古老而又古老的土围子上,背着塞外乍暖还寒的西北风极目远眺的时候,一幅幅悲壮的历史画面,象团团的浮云,迅疾在脑际闪过。剽悍善战的蚩尤部族,与习用干戈的黄帝部族,在此“阪泉之野”发生过一次残酷的部落战争,在这次战争中,蚩尤部落以失败而告终。关于这段对于中华民族至关重要的史实,后人众说纷纭,其评价甚至截然相反。在一些史书中,通常把南方部落联盟的首领蚩尤描写为一个残暴不仁、好兵喜乱、诛杀无道的异类。如《路史.蚩尤传》注:“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为贪虐者之戒。其状率为兽形。”这种手法,颇有些象京剧里给反面角色涂画的白色脸谱。相反,轩辕黄帝则因以武功统一了华夏地域,使之从野蛮时代进入了文明时代,从而受到历代的称颂,成为中国大地上第一个天子。这里既有历史观的影响,也有道德观的作用。不是吗?从汉民族的正统的历史观和道德观来看,胜者王侯败者贼嘛。可是从现在还居住在南方的“三苗”后裔的立场来看,蚩尤作为他们祖先的部落联盟的首领,虽然在与黄帝族的战争中失败了,传说被黄帝砍下了头颅,然而蚩尤却仍然不失是一个不死的大民族英雄!

  历史是多么复杂而曲折啊。本来蚩尤部族兴起于长江以南,较早地从事原始农业耕作,继而战胜了炎帝神农及其部落联盟,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壮大。但他们从遥远的南方来到北方,与北方的原住民族黄帝部族发生部落战争,并败在了生产力发展水平相对落后的黄帝部族之手。黄帝部族由于战胜了强大的蚩尤部族而统一了华夏诸族,从而变得空前强大起来。胜者王后败者贼,不是形而上学的历史观又是什么呢?可是,由于这是一种经受了几千年历史锤炼的历史观,是那样地深入人心,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了。即使在当代社会生活中,这种形而上学的历史观和虚伪的道德观,也仍然有着广泛的市场。中华民族的子孙呵,漫长的历史却永恒地凝固在一瞬间,谁也很难跳出这种思维的怪圈去,获得充分的自由。这多么象轩辕之丘古城只开凿一个大门!我们还要冲杀多久才能跳出这个怪圈,到达现代社会呢?我不知道。

  在黄帝部落的大本营,我拣到了一大塑料袋的古陶器残片。有几个完整的陶纺轮,有几个残破但相对完整的陶豆,有印着粗绳纹样的大型陶罐的塑沿。有战国的,也有汉代的。是不是有黄帝时代的,不敢说。也许在地下有,因为没有进行过发掘,谁也说不清。同伴们戏说:“你有这些文物,足可以开一个小型的博物馆了。”是的。我想我拥有的是一个古代中国,一个轩辕黄帝时代的中国,但我不想开什么博物馆。

                1993年5月19日

(原载《光明日报•周末文荟》1993626;后收入散文集《走出四合院》,群众出版社19961月)


相关阅读:

TAG: 轩辕之丘 黄帝城 蚩尤部族 黄帝部族

一笑堂 引用 删除 宁锐   /   2017-07-21 17:04:43
叹!叹!叹!想!想!想!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