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刚]汗水入土悄无声——忆满族文化传承人傅英仁先生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5-13 02:36:55 / 个人分类:说部

汗水入土悄无声
——忆满族文化传承人傅英仁先生


王宏刚


    2004年11月6日,我正在上海社会科学院的办公室写作,突然接到黑龙江省宁安市文化局电话,告诉我:著名的满族文化传承人傅英仁先生于昨天因病逝世。这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令人悲痛之极,我到邮电局发了“傅老仙逝,长天当哭”的唁电。
    然傅老已80余岁,近年去宁安看望他,已有疾病缠身,精神大不如前,但只要说起满族文化,双目立即炯炯有神,就如20余年前的他。所以,对他的突然逝世,没有心理准备。虽然,傅老逝世已半年多,但在我的心里他仍健在,他慈祥的目光,爽朗的笑声,仍然清新。
    我从事中国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研究已有25个春秋,而傅老与富育光先生是我敬爱的学术生涯的领路老师。
    1980年冬天,我以西方古典文论专业考人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在富育光先生的感召下,我改行到了文学所的东北民族文学、文化研究室,研究室工作的起点就是宁安满族民间文学田野调查。1981年初春,我与程迅先生在室主任富育光的带领下,会聚在宁安的傅老家。傅老马上讲起了他的同宗(满族富察氏)先人——清康熙朝首任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传说,这位从宁古塔(宁安的清代地名,是当时东北地区的军事、政治重镇)南马场的放牛娃,经历抗拒“罗刹”(明末清初当地对沙俄侵略者的称呼)的松花江、尚坚乌黑、乌扎拉、雅克萨等战役,成为首任黑龙江将军的非凡经历,说到萨布素晚年在卜奎(现齐齐哈尔)建城,嫩江抗洪,开粮仓救民,蒙冤遭贬,险遭杀身之祸的遭遇,傅老的泪水在眼睛打圈,发出“仁义救将军”的深沉呼声。
    一位300年前氏族英雄的非凡经历,在300年的传承中,成为一部反映清初各族军民抗击沙俄、用生命与鲜血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史诗性长篇传说(当地方言称为“说部”,满语“乌勒本”),真是民间文学形成、传承、传播的一个典范、一个奇迹。而且,无独有偶,富育光先生也是萨布素将军的同宗后人,他在黑龙江瑷珲的富察氏族也流传一部同一主题的鸿篇巨制——《萨大人传》,这不仅填补了满族文学的重要空白,而且。典型地表达了满族文学的特质。
    我们庆幸田野调查开局的幸运。此后的一年半中,我与程迅先生多次到傅老家,听讲萨布素故事。前后七个半月,几乎天天与傅老朝夕相处。往往是上午听傅老讲,我们做录音,下午,在招待所将录音抄录成文字。隔几天,我们便与傅老一起在南马场、南湖头、渤海古城址、牡丹江、泼雪泉等地追寻萨布素的历史足迹,采访在当地传讲与收集萨布素故事的关墨清、马文业、栾文海、宋德胤等人。
    当时的生活条件比较艰苦,我与程迅先生经常在小饭店中寻觅最便宜的饭菜。与傅老在一起,抽一角几分的“红月季”香烟,讨论萨布素故事,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光,常常与傅老的夫人、女儿、女婿等家人开怀大笑。
    一年半时间过去了,我们与傅老一家人结下了亲戚、朋友、同志的深厚感情。萨布素的长篇传说已录音160余盘录音带,抄录的文字已达60余万。在这部无韵之史诗中,清初中国各族人民抗御沙俄侵略的历史画卷被生动地展示出来,从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到对宁古塔的文治武略作出重要贡献的吴兆骞、张坦公等南方流人;从满族、鄂伦春、鄂温克、赫哲、达斡尔、蒙古等北方民族的当地英雄,到来自各地的八旗兵、福建的汉族盾牌兵(水兵),都有生动的刻画。在浴血疆场的抗俄战役中,雅克萨自卫反击战,尼布楚条约的谈判等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有具体的描绘。从中,萨布素作为抗俄名将的英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同时,一大批爱国将领如沙尔虎达、巴海、瓦礼祜、彭春、朗坦、马喇、林兴洙都有生动的描写,汇聚成一支可歌可泣的爱国主义颂歌。这部长篇传说,不仅反映了清初围绕收复雅克萨的重要历史事件,而且以萨布素从一个普通放牛娃到名镇北疆的首任黑龙江将军的传奇经历为主线,展示了北方各民族广阔的生活画面,如:萨布素抚顺得兵书、巧智破恶俗、结社泼雪泉、神树结良缘、险探长白山等传说故事,有大量鲜为人知的清初民俗,反映了各民族人民通过文化交流,共同推进边疆文明发展的历史。传说不仅展示了满族等北方少数民族以英雄崇拜为底蕴的文化特质,他们为保卫祖国神圣领土作出的巨大牺牲,他们为建设边疆作出的巨大贡献,而且,深刻地展示了汉族与各少数民族血肉相连的兄弟情谊,反映了中华民族伟大凝聚力形成与发展的历史。
    傅老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所以,我们听他讲故事,感情也随之大起大落。因为,这部传说凝聚着他的家族300年来感情与民族精神。我们从傅老那里知道,这部传说是从他的三叔傅永利那里传承来的。傅永利先生因善讲萨布素故事而被族人称为“三将军”,伪满时期,他因走街穿巷传讲萨布萨故事,而受到日伪警察的迫害。临终前,他将祖上传承下来萨布素故事的讲述提纲——《老将军八十一件事》交给青年傅英仁,嘱咐他一定要将老将军的故事世世代代传下去。青年傅英仁果然不辱使命,无论在他当乡镇教师时,还是蒙冤当“右派”下乡劳动时期,他都会孜孜不倦地收集萨布素故事,并记录在各种纸片上,有机会还讲萨布素故事。我们记录萨布素故事时,傅老已近花甲,时任宁安县志办主任,但仍然见缝插针收集萨布素故事与其他满族的故事与民俗。在我们临走前,请傅老将萨布素故事的传承与流传情况作了详细的介绍,并录音,形成一篇一万余字的调查报告。
    傅老传承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传》,无论从满族文学、文化研究,还是从民俗学、历史学、民族学等学科来看,无疑具有重要的研究与鉴赏价值,而且几乎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可是,由于经费等原因,一直到他逝世,这部史诗性的长篇传说仍未出版,这是我们最感遗憾的。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与傅老为这部书的出版到北京、沈阳、长春、哈尔滨、牡丹江等地奔波无果,但丝毫不影响他对民族文化的钟爱与追求。
    1983年夏天,在傅老的家中,我们录音了30余小时的另一部满族长篇传说《红罗女三打契丹》,我抄录下来有20万字。这部传说是唐代满族先民建立的渤海国时期的英雄故事,主人公红罗女是渤海王大钦茂的义女,她的丈夫被奸臣大英士所害,但为了民族的安危,她忍辱负重,毅然挂帅出征,三打契丹,保卫了家乡。最后除掉奸臣,英勇赴死,在镜泊湖成神,织出了锦绣山河。传说展示了渤海、契丹、唐朝、新罗广阔的历史画面,洋溢着高昂的英雄主义精神。在镜泊湖、牡丹江流域流传着多种版本的红罗女传说,傅老的故事是最完整最精彩的版本之一。我们在珲春调查中,发现当地的某些满族氏族有在神树下祭红罗女、绿罗女的古俗,说明这部传说已在满族中产生重要的文化影响。
    在我们录音傅老的红罗女故事时,傅老将当地另一位满族民间故事家关墨清请来,给我们讲另一部红罗女的长篇传说——《比剑联姻》,我们听了故事的开头,就觉得气势非凡,录音下来,并请他自己笔录下来。一年后,我们在傅老家看到了关墨清《比剑联姻》的手稿,约40万字,讲述红罗女与大唐太子比剑联姻的故事,故事涉及渤海、唐朝、契丹广阔的历史画面与历史人物,如李白、贺知章等。有很强的文学性与历史价值。傅老将手稿的复印件给我们,嘱咐我们有条件时整理并好好研究。
    1983年秋天至1984年春天,《红罗女三打契丹》经张来仁、王宏刚、程迅编剧,被吉林省扶余县新城戏剧团搬上舞台。傅老担任该剧顾问,他亲临排练现场,教演员满族礼节与风俗。是源自满族八角鼓的新城戏的第一个满族剧目,由此,新城戏冠名为满族新城戏。由于该剧浓郁的满族风格,1985年在全国少数民族优秀剧目会演中获“孔雀杯”奖,并被国家民委、文化部授予“民族团结奖”。为此剧作出重要贡献的傅老得到一件礼物——一件风衣。
    1984年初秋,傅老、育光与我从河北(清)西陵到承德避暑山庄,连续几天探索与筹划满族文化的立体保护问题,提出了拍摄满族民俗文化专题纪录片的计划,常常彻夜不眠。1985年初春,在我们共同策划与组织下,在香港导演邓鹏腾的支持下,在松花江上游地区拍摄了《海东青》、《满族瓜尔佳氏萨满祭礼》《满族陈汉军张氏萨满祭礼》、《宗谱与神偶》等4部专题片,可以说这是我国最早的满族萨满教与民俗的纪录片,著名宗教学、民俗学学者任继愈、钟敬文、贾芝、王钟翰、马学良等高度评价了这些纪录片,指出它不仅是满族文化研究的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而且对宗教学、民俗学有重要的普遍价值。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报道了这个消息。1995年,民俗片《海东青》获文化部一等奖。这4部纪录片的拍摄,开创了用现代科技手段保存民族文化的新途径,此后,富育光先生与我共同拍摄了十余部满族民俗纪录片。1995年,已年近古稀的傅老,亲赴延边汪清县,与我们和于雷、陈景河先生共同拍摄了专题片《满族鹰祭》。这些纪录片的拍摄成功,傅老是奠基人之一。
    在傅老传承的满族长篇传说中,有某些萨满教的仪式与情节,所以,我们在满族的文学研究中,逐步认识到:萨满教是满族传统文化的最终核心,不了解萨满教的形态与观念,就不能深刻理解满族文化,也不能透彻理解满族文学。所以,1984年以后,我们研究室的重点放在萨满文化的调查与研究上。而傅老在青少年时期,曾经当过宁安富察氏的萨满,熟悉萨满的内情,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萨满的历史情况。20世纪80年代后期,傅老的《满族萨满神话故事》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90年代初期,在傅老担任电视剧《努尔哈赤》的民俗顾问期间,在我家讲述了十余则萨满神话故事与满族长篇传说《东海窝集部传奇》梗概(并录音),其中也有不少萨满的文化内容。近年傅老的萨满神话再版。傅老为我国的萨满教学的形成与发展作出卓越的贡献。
    傅老为满族文化倾注了一生的心血与汗水,虽然,他早就获得满族故事家的光荣称号,但他一直过着特别简朴的生活,我们共同在田野调查中夏热冬寒的甘苦,鲜为人知。虽然,我与他相识时,就已经是一位花甲老人,但他不计功利、发愤工作的劲头一直给我和这个团队的年轻人以不懈的激励。
    如今,我也近花甲,但只要我想起傅老,我的心就会年轻。今年春节,我马不停蹄地工作,终于完成傅老传承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传》三稿,交付给程迅先生定稿。因为,在谷长春、吴景春、荆文礼、富育光等同志的努力下,满族“说部”已纳入文化部重点项目,傅老的长篇传说已纳入出版计划。我祈盼傅老的书早日问世,以告慰傅老。
    这些书会传承傅老崇高的人文精神,瞬间变永恒。

《萨满文化研究》 第一辑 吉林大学出版社200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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