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服乱头:魏晋风度的浪漫境界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2-04 11:08:50 / 个人分类:服饰世界

 

粗服乱头:魏晋风度的浪漫境界

----魏晋风度新论之三

 

张志春

 

魏晋风度的第二个层面是粗服乱头境界。

这是时代的苦闷、久久的郁积在服饰领地里找到了一道喷火口,但在深隐层次中仍有着更高境界的对人的欣赏意识。“粗服乱头”语出《世说新语》:“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对容貌、服装的雕饰讲求走向极致,自然会引起两极摆荡的张力,一批寻求精神自由的哲人诗人们如竹林七贤等人,他们不满甚或不屑于将人的欣赏沉浸在具体琐细的世俗妆扮上,而是超形而上,以叛逆的姿态奏响了中国服饰反文化的交响曲。

从《世说新语》种种记载来看,这种虽不否定形质,但又认为神高于形,追求“修性以保神”,使“形神相亲”、“体妙心玄”的思想,正是魏晋风度的一个重要方面。如赞赏神的话:“神姿高彻”、“神怀挺率”、“风神调畅”(《赏誉》)“神情散朗”(《贤媛》)等。在阮籍的系列诗歌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其中的思想脉络。阮籍的《咏怀诗》其十九云:“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明显提出自已从小就与文质彬彬的美饰境界宕开了距离,而心仪道家的被褐怀玉的自由境界。他更从服饰领域对当世儒生以怜悯、哀叹: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

       尊卑高次序,事物齐纪纲。 

       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

       堂上置立酒,室中盛稻梁。

       外厉贞素淡,户内灭芬芳。

       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

       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人彻底地为衣饰礼仪所束缚,自然因物化而异化了。他认为超越有限而达到无限,取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才是真正的美:“一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聩,我腾而上兮将何怀?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谁识吾常?”(18)衣弗袭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是一个很有内蕴的服饰美学命题,可向上直追老庄思想,甚或逼近白贲境界,值得探究。

他有遨游宇宙的想象:

 

       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

              ──咏怀其二十四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

       细致何足虑,高度跨一世。

       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

              ──咏怀其四十二

 

在那里,才有世俗所不能见到的美:“如大王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体云气之卣畅兮,服太清之淑贞。合欢情而微授兮,光艳溢其若神。华姿烨以俱发兮,采色焕其并振。倾玄髦以垂鬓兮,曜红颜而自新。时暧 逮而将逝兮,风飘飘而振衣……”(19)飘逸自在,潇洒无碍,天地大美,甩袖无边,这是形体美的自由发挥,这是服饰美的理想抒泻……在阮籍这里,美就是最高人格理想的本体,是超越世俗的有限而达到穷极霄壤的无限,上述种种诗歌意象不正是通过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以把握有限的美么?对于服饰境界而言,美既是无限,是自由不羁的精神境界,那么它就不停留在有形色声音可见可闻的色彩面料款式图案上,阮籍们的思维天空中也确乎没有这些的一席之地。他们更关注那一种超乎形色声音的不可见不可闻的东西,突出强调美具有超感性的深邃的精神内容,悟出更高的纯静而深美的境界;就不是局限于某一确定的服饰制度、尊卑纲常、容饰颜色、周旋礼仪等历历在目的东西,而是难以穷尽表达的精神憧憬与灵魂皈依。竹林七贤等人的服饰行为是一种自觉的追求,一种明确的美学憧憬,一种有文化背景与依托的服饰反叛运动。

阮籍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头散发,宽衣大袖,袒胸箕踞;嵇康于众目睽睽之中室内坦然裸态装身;刘伶不但解衣而饮,反而以屋室为衣裤的谬说与客人抗辩;阮籍叔侄的放浪行径是那么的醒目,竟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世人闻叔鸾与阮嗣宗,傲俗自放,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足于稠众”(20);竹林七贤的粗服乱头风貌也引起了上流社会文人士大夫的追踪模仿:“谢遏与王澄之徒,摹竹林诸人,散首披发,裸袒箕踞,谓之八达”(21);阮仲容见邻院晾晒绫罗绸缎阔衣大袖,自己穷无以晾,便以竹杆将大裤头高悬院中以互相映衬;边文礼可以随意地颠倒衣裳去见新到的官员;谢遏竟能光着脚板不穿外衣来迎接权高位尊的宰相;王羲之袒腹露脐躺在门口东床迎接选婿者的到来,而又恰恰因此中选……(22),在这里,洒脱,豁达,飘逸,衣服破旧宽大,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浪漫潇洒形象,甚至扪虱而谈,都成为名士风度为人们欣赏不已。在这里,既不是符合世俗礼法,也不是前一阶段所推崇的容貌之美,而是超尘脱俗的仪态,甚至是丑的形体,在《世说新语》中也获激赏:“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庾子嵩不满七尺,腰带十围,颓然自放。”一波才动万波随,上流社会的服饰行为自是社会各界的模仿对象。这些在苦闷时代以半裸状态抒泻自身忿愤的圣哲骚人的着装风貌,很快在世俗社会里演化为对人体肌肤的欣赏与窥视。

从江南、四川等地出土的南朝画像砖、石刻等可知,南朝女装上衣变得紧身贴体,对襟直领,露出较多的脖颈和胸脯,衣袖细窄,到小臂处才变宽大;穿超轻薄持的罗纱衣料成一时风气。梁沈约《少年新婚中咏》诗中有句:“裙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看似艺术创作,其实是有生活依据的。据《晋东宫词旧事》载:东晋太子纳妃时,妃子所着衣装有白彀白纱裙、绛纱复裙、紫碧纱文双裙、丹碧杯文风裙等,彀,是一种匀细轻薄的高级丝织物;纱,是薄得近乎透明的丝织品。用如此超轻薄的衣料制衣,显然是为造成体态欣赏,肌肤在其中若隐若现的效果。梁武帝诗:“衫轻见跳脱”,跳脱是妇发妇臂上的镯子,隔着衣衫仍可清晰地看见,那衣料的薄透露效果是很充分的了。

早在三国时,曹洪因抵御马超进攻成功而大宴部下,“令女倡著罗彀之衣蹋鼓,一座皆笑”,因舞女所着是极薄而透明的丝织品,引起杨阜的抗议(23)。这种风气当然还可向上追溯,但如此透明而近裸的着装风貌竟能步入大雅之堂,在朝廷大员的宴会上展示,应该说是有其时代深刻的原因的。再结合汉马王堆出土的羽纱禅衣来看,一款近乎现代连衣裙状的衣物重量仅59,它的透薄空明可想而知,墓主与其家属显然视其为珍贵而列为殉葬之物,从而我们可以想见当时世俗着装的浪漫氛围。

  从何晏曹植们的严妆到阮籍嵇康们的粗服乱头,我们看到了前者的人工美、形体美,更看到了后者智慧的美与自由的美,愈是苦闷的时代愈要高扬人的精神,服饰由严妆转为粗服乱头也是必然。对于服饰境界从形体到精神的讲求,在任何人,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的,但在魏晋,却不仅以群体出现,且从不同方面走向了绝端,走向了极致。这就是两极摆荡,令人为之侧目的服饰两极摆荡。一极是男子着意梳妆打扮,涂脂抹粉,描眉画眼,重视欣赏人的形的方面;一极是宽袍大袖,甩手无边,随意裸裎,放荡不羁,这是重视人的欣赏中神的方面。若说前者是服饰境界的人工美、修饰美,那么后者则是人的意态美、精神美。从形而神,从雕饰而自由随意,各臻其致。二者看似霄壤,其实情同手足,穷追底里,就会发现,在这里,无论是过分讲究或是抛掉衣物,无一不是对于服饰境界过分重视的具体表现。特别是后者,影响大,幅射远,从服饰方面着眼,他们确乎别开生面,以其飘若游云的风格打破了衣物的束缚与匠气,以独出心裁的创造,与古希腊的基同服饰、欧洲文人的美学服等遥遥呼应,彼此映衬,蔚为壮观。以致“晋末皆冠小而衣裳博大,风流相仿,舆台成俗”(24);此际的宽衣大袖,其型制如《宋书·周郎记》所述:“凡一袖之大,足断为两,一裾之长,可分为二。”就是和今天的休闲装比较起来,也仍有着难以逾越的飘然超尘甩袖无边的艺术魅力。

 

 

注释:

18)《阮籍集》第70

19)《阮籍集》第71-72

20)葛洪:《抱朴子》

21)《晋记》

22)参见刘义庆:《世说新语》

23)《三国志·魏志·杨阜传》

24)《晋书·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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