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梭末代土司夫人传奇:泸沽湖叙事(18)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21 07:56:37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摩梭末代土司夫人传奇:泸沽湖叙事(18)

邓启耀 

这篇不贴图,留点想象吧……

 

2000年7月,泸沽湖边

        喇应祥老人和我的谈话,是在不经意间提到摩梭末代土司夫人肖淑明的。

        左所土司夫人肖淑明的事,几乎每个在泸沽湖呆过几天的人都知道。她的传奇故事在泸沽湖家喻户晓,并早已在报纸、杂志、电视等媒体上炒了一遍又一遍。人们说,在40年代的泸沽湖边,常常可以看见一个红衣白裙的年轻女子,骑匹黑马,左边一支毛瑟手枪,右边一支左轮,马背上还拴着一支卡宾枪,飞马快枪,在湖湾里的草海边打鸟。她带过兵,为土司训练小勇;她办过学,想教那些只会满山跑的孩子识字念书;她会在夜晚踏风琴,唱一首让湖边那些老奶奶老妈妈陪着流泪的歌《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她还干了一台惊天动地的事。这件事,使当地人云里雾里,怎么也想不开:   

        摩梭人历来都是走婚,只要两情相悦,男方就到女方家借宿,第二天黎明回到自己家。女人从不出嫁,与自己的母亲和兄妹生活在一起,人们自由地走访着自己的情侣。作为土司的喇宝成,也有一个情人在前所。人们说那是一个赛过仙女的女人。喇宝成只要有空,就会骑马到前所去住上几天。这在当地人眼中是十分正常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肖淑明耳朵里,惹得她火冒三丈,闹得土司府里老鼠都不敢吱声。那一夜,她踏了一夜的风琴,仆人们不知如何是好。到半夜,她还用那支卡宾枪朝夜空打了一梭子弹,惊得四周的夜鸟,在夜空漫无目的地乱飞一气。人们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许多人都摸出怀中的佛珠,摩挲着珠珠念起经来。第二天黎明前,肖淑明挎着那两只短枪,朝前所去了。她的马打着响鼻,一阵小跑,隐进了树林。喇宝成的卫士,跨上一匹走马,从另一条路上,飞跑而去,他怕喇宝成和肖淑明半路缠在一起。幸好,喇宝成在前所就听到了风声,他从永宁绕道回到家中。肖淑明就在那个前所丫口,整整等了两天,山上放牧的人看见她坐在一棵树背后,一直不停地在擦枪,一会儿又退出子弹抚摸着。后来,喇宝成派一些能说会道的人,才把她劝了回来。 她回到土司府,没有再闹出什么来,话也不多了,喇宝成也没有再去前所,这事好像悄悄地平息了。人们又在背后感慨:这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啊![1] 

 

        当我向喇应祥提及拉木记述的这段故事的时候,老人平淡地说道:“土司管辖处,见到漂亮姑娘,也会插一脚的,但不是走婚。肖淑明就很恼火。这本来很正常嘛!”我还没有弄清楚老人话里“本来很正常”的东西,指的是土司见到漂亮姑娘的“插一脚”正常,还是肖淑明的“恼火”正常,或者出自两种文化背景的摩梭土司和汉人姑娘的反应都正常,喇应祥老人已经顺着话头讲下去了:

        我与肖淑明说来还有点亲戚关系,论辈分该叫她婶娘,原是一个“格登”分下来的。她现在差不多70多岁了吧,这里的人都习惯叫她“肖老奶”或“肖婆婆”。她从四川雅安来,嫁的是左所摩梭土司喇宝臣[2]。她是由于政治联姻,在少女时就被逼嫁泸沽湖,来当了土司的第二夫人。喇宝臣的爷爷当土司的时候比较软弱,常被四方欺。喇宝臣比他爷爷厉害多了,他13岁就带兵争地盘,上任后,更是到处打仗,把领地扩得宽宽的。从左所到盐源县城、缅宁金矿一线、牦牛山脚下,都是他的地盘,有事一呼百应。我都享受过一次:有一次出去没带牲口,喇宝臣派人夫,一段段送。有处地名叫夫马地,就是专为土司服劳役的。那时土司归县管,县上除了管管土司上的贡,其他一概不管,两个土司打仗都不管。我们与木里土司打仗,争继承权。和前所打仗,打赢了,把前所老百姓的牛羊全吆来杀吃,一个坝子都是牛羊肉。打起仗,妇女娃儿就避到岛上,打完才回来。我那时还小,跟起跑,得吃了一坨肉。打仗、争地盘是一手,联姻、赠土地又是另一手。现在泸沽湖边的大嘴村就是喇宝臣送给木土司的地方。喇宝臣势力越来越大,被西康省主席、24军军长刘文辉任命为川滇边防大队长。1943年,喇宝臣来到西康省府雅安,向刘文辉要些枪支弹药。同时表示,他想找一个有文化的汉族女子作土司夫人,帮助他管理土司府。刘文辉为保西康省平安,也想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就找手下的一个肖姓少将军需处主任商量,让他的女儿以自己女儿的名义嫁给左所摩梭土司。当时是怎么商量的自然不知道,结果是军需处肖主任16岁的女儿、正在雅安女子中学读书的肖淑明,被迫放下书包,于土司派人求婚的第二天,在雅安和喇宝臣完婚,做了二夫人。举行婚礼时,西康省的军政要员和各地土司,如彝族土司冷光电等都参加了。土司结婚,必须把太太接到屋头。那时西昌路不通,只好从康定、迪庆、木里转过来。一大帮兵和马脚子护送,有时骑马,有时坐滑杆,足足走了一个月,才来到泸沽湖,像文成公主一样。摩梭土司在世系、婚俗方面和老百姓不一样,不算母系算父系,搞世袭;不走婚,结婚。在儿子中,一般是长子世袭土司,老二老三以后就当百姓,有能耐的可以当总管;如果入喇嘛寺,就做堪布。喇氏土司也是世袭的。在泸沽湖,土司娶二三个老婆是常事。喇宝臣当土司,早先娶了个摩梭老婆。快解放时,又娶了一个更年轻漂亮、身材苗条的摩梭女,做小老婆。刚接过来不久,解放了,小老婆回了自己妈妈家。喇宝臣的大老婆,大家叫她阿科拉初,意思是太太拉初。她整天念经,给娃儿摆龙门阵,根本不管政务上的事,都让土司和肖淑明管了。由于她为人善良,爱护老百姓,所以老百姓十分尊敬她。二老婆肖淑明比大老婆拉初小10岁,两人关系不错,她称拉初“姐”。在土司的夫人中,只有肖淑明懂文墨,所以土司叫她起草文书,处理民事纠纷,断案子,老百姓称她为“掌印夫人”。她性格泼辣,很有本事,老百姓对她又敬又畏。她原想办所学校,热心张罗了一阵,由于生娃儿,就没有办成。1950年,解放军来了,提出和平解放左所,要见土司。大家对解放军的情况不清楚,只晓得解放军是汉人。土司更害怕,不敢见,想起肖淑明也是汉人,又是女人,会汉话,识汉字,如有什么情况,大概不会为难她。她就去了,代表土司去和解放军谈判,达成了和平解放左所的协议。解放军到泸沽湖,不进老百姓家,各走各的,秋毫无犯。解放泸沽湖没有流血,肖淑明有一功。民主改革前,土司有官地,主要经济来源靠收租和上贡。肖淑明不是识字吗?她算账算得清楚,所以土司让她收租、管账。她手拿账本和算盘,一眨眼功夫就算得明明白白,欠债的人都怕她。这下好了,民主改革就专门整这种向贫雇农拔拉算盘的人。本来按政策,他们配合和平解放,喇宝臣还做了四川省政协参事,应该保护他们。但四川没做好,伤害人太多。喇宝臣死得早,没赶上运动。1959年,肖淑明被盐源县公安局抓了,罪名是“不法地主、剥削压迫农民”,劳改10年(一说8年)。刑满释放时遇上文化大革命,再到劳改农场干6年。喇宝臣的大老婆60年代也进牛棚隔离审查,在牛棚里拉肚子死了。他的小老婆现在还住前所,年龄和我相仿,留有喇宝臣名下的一个儿子。喇宝臣的管家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了。他被斗得太厉害,说与其让别人斗死,不如自己死。他喝了一瓶酒,喝醉后,跳盐源水库死了。肖淑明呢,一直熬到1971年前后,参加解放泸沽湖的一位南下干部说:既然她是以刘文辉女儿的名义嫁到泸沽湖的,刘文辉都没事,她做女儿的又有什么关系?加上她在监狱里表现相当好,就提前4年放回来了。她放出来后,送了这位南下干部一包白瓜子。他说,这个情,我死前会来还她。果然今年4月,他来看她,送她香炉,还为她题字。回到家,家已经没有了。几年前民主改革宣传队在那里跳舞,失火把房子烧了。按政策应该还给人家,也没给。肖淑明只好住在喇嘛寺附近的一间小房子里。 

        我于是很想拜访一下这位经历不凡的摩梭末代土司夫人。

        在四川一边的泸沽湖镇多舍村,人们见我们询问肖婆婆的住址,很快就带路找到了她的家。“来找肖婆婆的人多了,她很有名呢!”

        从两道土垒的矮墙进入一扇绿荫遮掩的小门,就是肖淑明的家。她在家,穿一身蓝布汉装,戴一顶蓝布解放帽,背有些佝偻,但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不像饱经沧桑已经73岁的人。她招呼我们进来,口音依然带浓重的川味,说话语速很快。她手脚利索地给我们倒了茶,自己也端一个泡满茶的旧搪瓷口缸(口缸上印着六十年代的毛主席语录,它伴随她应该很有些年头了),在堂屋的小凳上坐下来。她似乎很清楚知道客人想听什么,寒喧几句,便快嘴快舌地切入了主题:

        1943年,我16岁,在雅安女子中学读书。左所摩梭土司、川滇边防大队长喇宝臣来雅安见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办枪支弹药的事,还想找一个有文化的汉族女子作他的二夫人,帮助管理土司府。雅安有文化的女子都在女子中学读书。他们到学校,趁学生上课时偷偷瞄,不晓得他们咋个就看上了我。那时,学生穿阴丹蓝的裙子、草绿色的衣服,叫童子军服。我读书得行,人材也长得好,是学校的校花。我父亲是刘文辉手下的一个军需官,喇宝臣提出求婚,刘文辉要给面子,跟我父亲商量。我父母想,土司不得了啊,当土司夫人有福气呀,就答应了。我家里人来学校叫我,让收拾书包回家。我不晓得是要嫁人,以为家里有啥子事。后来看《雅安报》上的“喜讯”,说摩梭土司喇宝臣和肖淑明小姐喜结良缘,才晓得我已经被许配给了土司。我不想离开学校,不想离开家嫁到边荒地方,抱着书包哭。可是,事情已经定了,我一个女娃儿改变不了。第二天,喇宝臣就来接人了,随从一大帮,金银首饰一串串。喇宝臣穿着军服,看上去很是英武,还算一表人材。我想,这也还算英雄配美人,就糊里糊涂坐上了花轿。喇宝臣的随从前呼后拥,把花轿抬到一个豪华的饭店。因为是省主席刘文辉的面子,军政要员、地方名流都来了,加上亲朋好友一大堆,出尽风头。那天是腊月十八号。成了亲,就是他的人了。我告别父母,跟他回泸沽湖。路上那个苦呀,哭都哭不完了!每天不是骑马就是坐滑杆,寒冬腊月的,晚上搭个帐篷就在野地里过。从雅安到左所,走一个月,走到一个话都不通的陌生地方。土司回到左所,老百姓早等在那里列队迎接。我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气得很。老百姓听说土司娶回一个汉族姑娘,都来看我长什么模样。等我进了土司府,我才感觉到了不习惯。我住在湖岛上的别墅里,看房子不是我们汉族的瓦房,搭些板板就当瓦,我怕它下起雨来会漏的嘛;吃的什么酥油茶,膻臭,糌粑噎脖子。最不习惯的还是话不通。我说汉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说摩梭话,我也不知所云。初来几个月里,一天说不得几句话,闷得慌,想家,一个人躲着哭。我的住处有一间书房,书不多,可以解解闷,还有一架脚踏风琴。每到夜晚想家了,我就踏着风琴,唱那首在女子中学里学的歌:《我的家在松花江上》。这个歌本来就很惨,我想家唱得更惨,湖边那些老奶奶、老妈妈就点着火把来,陪我一起流泪。后来,我跟那些老奶奶、老妈妈和俾子、丫头们学说摩梭话,说了一年,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摩梭话,还取了一个摩梭名字次尔直玛。我进泸沽湖的时候16岁,喇宝臣大我20岁。他有三个兄弟,两个妹子。他是长子,按世袭当土司,管百姓;老二是堪布,管喇嘛;老三跟赶马的好耍,就赶马,后来病死在外边。 

 

        大约两年后,为政治献出女儿的父亲骑马颠簸十多天来泸沽湖看望她。父女相逢的悲喜持续没几天,因旅途劳累而染疾的父亲突然病逝,把骨头留在了泸沽湖的一个岛上。再两年后,她的母亲跟着去世,连唯一的弟弟也相继病故。举目无亲的肖淑明从此北归无路,只能在土司府扎下根。几年后,她为喇宝臣养下了一儿二女。

        肖淑明不仅扎下了根,而且凭借自己的精明干练,当起了土司府的内当家人。川妹子的泼辣和摩梭女的旷达,使肖淑明成为泸沽湖一带让人敬畏的人物。我因为和喇应祥老人谈过许多关于泸沽湖生态方面的问题,所以也想听听土司夫人的看法。提起那些曾经被土司管理的地方,老太太的表情就很生动:“山山水水都是土司的,那个敢动?那个时代是土司的时代嘛!土司管得紧,百姓、家丁包括头人,任何人未经土司准许不得动斧砍一棵树。谁要不听,就抓了关起,打板子。土司一抱印,伙头就要忙。修木楞房可以,不过在林子里砍哪一窝,要听伙头的,要计划着砍,不准多砍乱伐。那时的风景好哟!林子密得人都钻不进去。草海的芦苇一人深,万亩草海,啥子都有。水鸟几十种,野鸭下蛋,一窝一窝的;有菱角、香虾、螺丝,连草也有几十种。有土匪来,人躲到草海里,他鬼影子都见不到。你想吃野味,带支枪,什么都打得着。我的枪法好得很呢,可以一枪击中三鸟,当地人都佩服得很。二十响壳子炮,手一挥,野鸭就落水里了。”想当年,这位从雅安来的汉家女学生,穿红衣白裙,骑黑马打双枪,真是很野很酷而且任性呢。“现在的草海差远罗!” 肖淑明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要挖草海的草做肥料,就破坏了草海。现在又引进一些外地巴鱼,把湖里的本地鱼虾都吃完了!要在以前,是绝不准任何人乱放啥子进去的。”说话间,木门响,一个中年摩梭女人赶着两匹马回来了。马背上驮着捆得结结实实的木柴。肖淑明马上起身,用摩梭话向她交代些事,招呼她卸下驮子。我们跟她打招呼,她只笑笑,好像并不懂汉话。一个男孩挨过去拉她衣脚,她汗顾不上擦,拉着孩子进房去了。肖淑明说:“我这个小孙子,人是聪明,只是家里太贫寒,差点失学了。他爹妈没有文化,只有靠我硬撑着供他读书。我73岁的人,难撑呀!幸好上次拍电视的来,帮他交了学费。现在的社会,没有点知识怎么办嘛。”

        老太太坐回来,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故事,以四川人特有的语调和语速。想起当年她曾经试图在泸沽湖办学的经历,我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概。这些故事,她不知向不同的来客复述过多少遍了,每次复述似乎都有一种期待。我理解老太太的心思,她已经摸透了来客的心理,她明白她的故事可以换取孙子的学费和自己养老的补助。这是她的故事,也是属于她的仅有的一点“资源”。

        但她依然保持着一种高贵的尊严,绝口不提钱的事。

        我要寄回照片,向她要信址。她拿过我的笔记本,眼不花手不抖地在上面写:

四川省凉山州盐源县泸沽湖镇XX村XX组邮编XXXXXX

肖淑明收

        字迹清晰工整,看不出是70多岁老人写的字。

        临走,我们都拿出一些钱,塞到她手里。她也不推辞,得体地谢了,小心收好。


 

[1]  拉木·嘎吐萨:《泸沽湖畔的末代土司夫人》,《山茶·人文地理》,1999年第3期。

[2]  喇应祥老人告诉我的土司名字为喇宝臣,此处依原话记录。

 

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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