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楼:泸沽湖叙事(16)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21 07:17:38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花楼:泸沽湖叙事(16)

邓启耀

 

花楼是摩梭走婚习俗的关键,但也是比较敏感的隐私所在。

 

 

    花楼是外人的说法,摩梭人称其为"尼占日",为两层楼,有正楼和转角楼两种。楼下做磨房、碓房、畜厩、堆放收藏纺车、农具或储备草料的部分,又称为草楼。楼上有很多房间,主要给女孩子住,俗称女子楼或花楼。一般而言,举行过穿裙子礼的女孩,表示已经成年,妈妈便要给她一间单独的房间,让她做接待男友的"花房"(这也是外人的说法)。当然,她一般要在真正成年以后才会发挥它的功能。

    花楼是摩梭走婚习俗的关键,但也是比较敏感的隐私所在。所以,在最初几年,我决不言及、更不涉足那个地方。

    1993年,我和我的摩梭朋友拉木·嘎吐萨一起参加一个电视摄制组,到泸沽湖拍摄有关"女儿国"的一个纪录片。由于这个纪录片是云南省妇联出资制作,准备献给世界妇女大会的,摄制组拿着权威机构批示,各地都很支持,拍摄相当顺利。

    有一天,我们到一户摩梭人家拍摄一些家庭活动的镜头。拍了些常规镜头以后,导演安排这家人的女孩在花楼上走动走动,没想到遭到拒绝。那时,由于外界某些不实报道,"走婚"在摩梭地区还是一个敏感话题。导演知道这一点,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拍几个暗示性的镜头,不想被人识破,不免有些恼火。担任翻译的拉木还在和那家人磨嘴皮,导演却不耐烦了,说声"拍个逑",气嘟嘟就走人。这下把拉木惹火了,指着导演的鼻子就吼:"你不得了啦!以为有这些长枪短炮和上级的条子,就可以压人?"他在为他的乡亲吼,为摩梭人的尊严吼。

    这也是给我的一个教育。这件事使我懂得,如何在田野考察中尊重自己的调查对象。人类学的意义在于学习、了解和尊重他人的文化,这种态度,对于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权力或话语优势的人来说,尤其重要。

    我踏上花楼,已是接触摩梭人近二十年以后了。这时,摩梭人已不再讳言"走婚"和"母系大家庭"这些字眼,许多人家的花楼也装修一新,开放为供游客参观和住宿的家庭旅店。云南一侧的落水下村旅游搞得热火,一般时间都要20元一个床位;四川一侧的左所也在搞家庭旅社,每间屋两张床,10元一个床位。当然,我们住的花楼,已经没有了原本的文化内涵和民俗传统。床垫是席梦思的,有点人家还有电视。一切都模仿宾馆的样子。

    我终于还是在尚未成为旅游地的一个摩梭村庄,登上了一个真正的花楼。2000年那次考察,我住在都玛家,和她们几姐妹已经处得很熟了。所以,当我有一天提出想上"花楼"看看她们的"花房",拍几张照片的时候,六妹斯给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她带我上了楼,打开属于自己的那间房子,一掀门帘,进去了。门帘是斯给用彩色画报卷一个个串起来的。每间"花房"住一个成年女子,她会精心装饰这个只属于她的小天地。过一会,见我还在门外磨蹭,偏出头,招呼我过去。我拿着相机走进房间,突然发现平时爽朗的斯给脸上飞快掠过一丝羞涩。我第一次进入摩梭女性的"花房",也有些不好意思。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小圆桌,一张并列着两个枕头的小床。床边的墙上挂了一张小孩子卿卿我我的画片。匆匆忙忙拍了几张照片,退出房间,双方都一直保持一种公事公办的样子。事后再想,其实多虑了。她之所以突然感到害羞,是因为一种习惯。即使在大白天,众目睽睽下,明明白白是表演,当一个男人来到自己花房门口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跳。

六妹斯给打开属于自己的那间房子,一掀门帘,进去了。

    后来,我参加了瓦村的一个盖新房仪式,又稍微了解到一些摩梭民居的情况。

    举行盖新房仪式的人家是珠比家。一大早,次尔带我们去珠比家参加起新房仪式。我们还没有走进他家院子,就已听到喇嘛诵经的声音,远远看到有人在屋顶上插红旗。院门写了一幅对联:"家居黄金珠宝地,人在潇洒富贵窝"。在院门旁的房间里,有三位喇嘛正在击鼓诵经。经二车次尔引见,我们向房主人送上两箱啤酒、一袋饼干、100元钱,随即被领入主房。除了火塘和"冉巴拉"还是老样,其他都变了。本来应该是女性长者坐的位置,现在坐的是来帮忙做仪式的巫师"达巴"。

    这已不是传统木楞房式的摩梭建筑了。"因为现在森林禁伐,木料难备,所以建成汉人一样的砖瓦房。"房主人解释道。

    说到保护传统文化和保护生态的问题,记得喇应祥老人说过,如果按传统样式建木楞房,需要很多的木料。但不用木料,又失去了摩梭民居的特色。这是个两难的问题。原来,建房要报批,交育林费。现在全面禁伐,今后木料咋办?还没有明确的政策。现在还不能不是一个等待的时期,过渡的时期。永宁的许多摩梭民居都变成了砖瓦房,它们当然无法和传统的摩梭木楞房相提并论。然而,看到墙上这条迟到的标语--"保护森林,造福人类",我还是理解了这里的做法。

    据摩梭朋友介绍,往常,建房者要请一些人到山上帮助伐木,人住山上,一日三餐由主人负责,直到砍够木料。主人宰羊祭神,慰劳帮忙的人。木料就地散放,让其晒干,再请人从山上运回来。达巴算好日子,就要动工起房。为防止雨水浸湿屋脚的木料,木楞房的基脚部分一定要垫上石料。木匠先要规划好,在另一块地上垛木楞。垛好后,标出上、下、左、右的数码,选好一个吉日,把木楞拆开来,架到屋基上。架好四壁木楞,立好男女柱头,再架横梁、布房椽、盖黄板。房子建好后,由主人安放避邪物,正房脊上,安三齿叉,这是降魔之物。屋内木梁上挂几个猪尿泡,这是压火的,老人说,我们摩梭的木楞房怕火,一有火警猪尿泡就会发出响声。在屋角挂一个净水瓶,这意味着清除污秽,压住邪气。门楣上,则挂马蜂窝壳、蛋壳、鹰爪、羊角等避邪之物。[1]

在木楞房的木椤子和板壁上,你很容易看到建房时留下的标号

    62岁的阿得富老人说,建房前要先由达巴找房子的心。他选一块四方形石头,埋在屋子中间,用水浇洒三遍,用火熏三次,又用鸡血撒祭,这便是母屋的心--火塘。砌火塘时,要用一个小罐子装一些米、苞谷、青稞、鸡蛋、珠子和金银,表示有吃有钱,全家和睦团圆(像鸡蛋一样圆满),敬过菩萨,拿红布封了口,埋在火塘下,安上锅庄石。圆木的祭奠仪式,由负责盖房的师傅主持,他将男女柱(又称作兄妹柱)立于基石上,各缠一条红绸、白绸,用松掌蘸着羊乳混上清水祭洒。男女柱上还要各挂一条猪腿。

    瓦村举行起新房仪式的这家人没有建木楞房,虽然还是四合院式,但外墙都用干打垒夯土,屋顶盖瓦(起新房的人家经济条件一般,所以只建了一层。在它旁边,邻居的房子建的是有飞檐的楼房。土木结构或砖木结构的房子,正在取代传统的木楞房)。内墙为砖木结构,房屋布局和样式都有所不同了,只有火塘还是老样子,仪式也大致相同。清早,达巴用二十八星卜书算合日子时辰,点新火,接新水。升火接水前,"女男的命要算好,一村人当中,哪个的八字合哪个可以",即女男属相不相克。被选中的人,女人背水,从前门进,男人带火,从后门入。女人将水倒入铁锅内,接着从锅内舀一些水,用松毛蘸水在房屋四角泼洒;男人点燃火塘内的柴,也将火把从火塘内抽出,在屋内舞一舞;这是用水火净屋。净了新房,便在新火上用新水煨茶。

达巴使用的二十八星宿卜书。
原来一直以为摩梭无文字,从这种卜书看,达巴使用的是图画文字

    之后,由请来的喇嘛和达巴,祭祀本家祖先。达巴坐神台前,念起屋盖新房的经,然后拿"杨哈"树枝在上火塘烧,点燃后弄熄火,用冒着烟的树枝熏正门旁的女柱,边熏便念念有词;接着又持一条棍,棍上挂一布条,念很长的一段经文,同时把帽子放在上火塘旁边的男柱上。念完,由一女子往男柱前插了松毛的酒坛子里兑水,先兑热水,再兑冷水;一男子用管子从酒坛子里吸出酒来,灌满一壶,请客人品尝。喇嘛则在专设的房间设祭诵经,祈祷合家平安。在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还要请一个男青年爬上房顶,将一根梢上有叶,下缚红旗并经喇嘛念过经的小竹竿插在房顶上。老人说,木楞房顶的黄板排烟透气很自然,收了玉米放在木楞房里,不会烂。瓦和水泥的封得太严实,烟窝着出不去,就很麻烦。

爬上新房插旗的小伙子为房主人诵经的喇嘛。
供台上有一对镶银的海螺、酒、猪膘肉等,续了新布条的祭幡日后将挂在上火塘的梁上

 

    到了中午,主人在院子里燃起柏香,主人家收拾庭院,摆开餐桌,准备待客。餐桌是从村里各家借来的,各家也会派代表来庆贺。由于人来得太多,人们只有一批批轮吃,一批吃完,另一批上。我们也被邀请上桌,菜有12碗,海吃。

    饭局一直没停,喝酒的半天下不来。闹到天黑,才收得了摊。房主人把院子扫干净,地淋湿,拿脸盆燃起一盆火,穿着盛装,早等在一边的男女青年立刻围着火盆,在院里跳起了"锅庄"舞,为主人助兴祈福。跳舞的人越来越多,四周也挤满了人,看看实在挤不下,大队人马只好转移到村委会的大院里。有人拖来几根木头,燃起篝火,继续打跳,笛声和歌声响彻寂静的小村。

新房院子里的"锅庄"舞。摩梭人凡节庆、盖新房和男女聚会,都喜欢打跳。
像这样大型的集体舞,在搞旅游的摩梭村庄要收很高费用,
跳"锅庄"已经成为那些地方的一种旅游节目,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组织人跳。


[1] 有关摩梭建房的情况,详见拉木·嘎吐萨的《走进女儿国--摩梭母系文化实录》,155-156页部分内容。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

 

2008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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