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的后人:泸沽湖叙事(12)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18 21:35:30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天女后人泸沽湖叙事(12)

邓启耀

        有意思的是,在这类叙述文本中,洪水后幸存的 "人种" 曹直鲁耶,费尽周折与天女结合的唯一男人,在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繁衍后代的历史使命方面,似乎没有什么作为和地位。他要么和猴子媾和,弄出怪胎来让天女收拾残局;要么醉得人事不省,未能履行自己的丈夫职责,让两个女人"有问题自己解决"(搞"同性恋"?)并且搞出了孩子;要么直接就没有任何用处,"制人烟"一点不关他的事,人都是天女用泥灰造的。 这个贪睡的家伙,甚至连自己的寿岁都是和狗换的。

     难怪女人在摩梭文化中地位那么重要。 

 

1981年1月,中村、大兴镇

      "我,摩梭,你,汉人,还有藏族,都从山洞里出来,是天女和猴子的后人",汉话说得疙疙瘩瘩的达巴翁争讲述了一个故事(为了尽量还原民间口述史的真实面貌,还是按老规矩,照实录,不整理):

      柴红吉吉美,女人,空中的一个。曹直鲁耶,[1]男人,地上的一个。柴红吉吉美和曹直鲁耶成了两口子,男人犁地,地犁不好。女人晓得原由,叫男人把牛宰掉,剥了皮,坐里边。第二天,洪水来,天下的人一下淹完,只剩下曹直鲁耶一个人。他坐在牛皮里,有阿巴笃(天神)说,刺破牛皮。他刺破牛皮才出来。阿巴笃给他取名"鲁耶厄",我们摩梭话的意思是"耕牛的皮子"。水干之后,鲁耶厄住在岩洞,和猴子一起走婚,生了九个娃娃,长的像猴子。娃娃多,老实困难了,没有吃的穿的。鲁耶厄找阿巴笃,找不着,雷公打下来,火烧山坡,烧死野物,才得一些吃。

      柴红吉吉美从天上下来找曹直鲁耶,找不着,找到猴子娃娃九个。柴红吉吉美拿开水烫猴子身上的毛。猴子怕烫,用手抱住头,蜷起身子。头上的毛没烫掉,腋窝和胯里的毛没烫掉,所以,现在的人有头发、腋毛和阴毛。刚烫了三只猴,其他的怕了,一哄跑掉。跑掉的六只到现在还是猴子,烫了毛的三只成为天女柴红吉吉美的儿女,老大变藏族,老二是摩梭,老三成汉族。

讲述:"达巴"翁争,摩梭人,49岁;

翻译:农布,摩梭人;

讲述地:泥鳅沟中村

记录:1981年1月

      在我的摩梭朋友拉木·嘎吐萨收集的摩梭创世古歌中,猴子又是天女的姐姐变的。古歌说洪水过后曹治鲁衣若(即本文的"曹直鲁耶"、"鲁耶厄")孤身一人,山神用杜鹃木为他造女人,在土里埋七年就会变成真人。曹治鲁衣若没耐心等待,才三个月就挖出来看,自然没成。后来靠白牦牛指点,他得以寻到三个天女。他先选中直眼睛大姐,并在天女的指点下通过了天母的种种考验,但在最后关头,错选了横眼睛三妹结亲。直眼睛大姐设计弄醉了曹治鲁衣若,又变成公猴和自己的妹妹结合,生了一对半人半猴的儿女。后来这一对兄妹配成夫妇,繁衍了人类。[2]

     沿海乡的王二车讲述道:

     古时世上出现九个太阳,把大地烧得寸草不生;又下了九天大雨,把大地淹了。有三兄弟爬在树上,住了七天七夜,大哥坐下面,淹死了;二哥坐中间,淹死了;老三曹直那屋米坐树梢,天黑,不知水退了没有。甩猪下来,淹死了,最后甩鸡下来,鸡叫,水退了,天亮了。他下树来找伴,找不到,只有他一人,心焦得很。后来天女吆猪下来,遇到他,便成了夫妇。我们民族的根就在这里了。

讲述:王二车,摩梭人;

讲述地:沿海乡

记录:1981年2月

     在大兴镇,我听到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62岁的阿庆差老人讲藏族、摩梭人、普米族和汉族都是天女用灰捏的:

 

     开天辟地,洪水滔天,只剩了一个人,男人,叫曹直鲁耶。

     为什么只剩他一个人呢?这还要从头说起。曹直鲁耶是穷人,天天开荒。今天犁翻的土,明天又成了草坪子。犁了三天,都是这样。没法,就跑到那里睡起。夜里见一个白发老头子来翻拢,他就跑去跪起,说:"老爷爷,你害我不浅了!我天天犁,你天天翻还原!"老头子说:"我不是害你,我是救你。洪水要滔天了,这回子世上的人不会有了。我想给你救起来。你这条牛给它宰掉,剥下牛皮,人坐里面;牛肉砍成颗颗,晒干,推(磨)成面面。河边的白石头,你拣九十九个拿起,再找个公鸡,找个猫带起,去三天的路上,会遇到一个老妈妈,老妈妈会指点你。

     曹直鲁耶依照白发老头子的话做了,果然洪水来了,天下的人全都淹完。他在牛皮里漂了三天,路上遇到一个老妈妈。老妈妈把他领到一个仙人洞里,对他说,你进去以后莫要出来了。窝洞里有水,你一天丢三回石头,水响莫出,干响你才出。九天之后,他丢的石头"考答"一声响了,曹直鲁耶刺破牛皮,钻出来,发现人烟、树木没有了,烟雾沉沉,太阳也没有了。他把公鸡放掉,猫放掉,公鸡前头走,猫后头走。没有了人,世上野物都成精了。遇到蜈蚣,公鸡就去啄;遇到老麻蛇,猫去把它赶跑。

     后来,曹直鲁耶走到天边,就是天和地相接的地方,还没有遇到一个人。老鹰、老鸦、石蚌、喜鹊,这些会讲话,说,我们帮他找个女子,把人烟繁起来。人坐在喜鹊背上,它把他送到天上。石蚌当介绍人,在天上说了个女子下来,才把我们人烟传起来。所以,摩梭不吃这几样动物的肉。

     天女跟曹直鲁耶回到地上,天母样样物件的种子都给了,单单没给骡种、水牛种、漆树种、瓜种、蔓青种。天母说给她姑娘,你下去畔庄稼畔得好,制人烟制好了,给我带点青油上来;庄稼不好,叫老鸦带个信来。一年后,庄稼很好,天女和曹直鲁耶就让老鸦带青油给天母。老鸦偷吃了青油。天母想,我的姑娘可怜了,打开天门望,一看下面,不但庄稼很好,连骡子、水牛、瓜、蔓青什么都有了。天母知道是女儿背着自己偷的,就咒:漆树干半截活半截,哪个摸着哪个生疮;水牛不能敬神;蔓青根长不上去;瓜背石头两个,一煮成一包水......

     天女有奇怪的物象,拿泥灰捏成人,在柜子里关起七八天,放出来就变成人了,所以人的皮肤抓抓会落灰。先开的这一柜变成藏族,后开的这柜变成摩梭,第三开的变西番(普米族),第四开的变汉人,所以汉人懂事,懂礼......

讲述:阿庆差,摩梭人,62岁;

讲述地:大兴镇安乐大队新明一队

记录:1981年2月

     这几个故事属于比较典型的洪水神话、创世神话和起源神话等类型神话。洪水神话在世界许多族群中都有流传,它通常也导致有关人类起源、万物起源及各种自然现象和人为事物的解释,诸如为什么禁食某些食物,为什么某物具有某种特征(如漆树导致过敏、水牛不能敬神、蔓青根长不上去、人有发毛或皮肤屑等),为什么后出的汉人懂事懂礼之类。这些解释或猜想是神话思维的产物,不能以今天的逻辑思维标准来判断"合理"与否或进行"雅驯"。

     我感到有意思的是,在第一个文本中,天女对于异己者("猴子")和曹直鲁耶生出的后代,同样视为己出,寻找他(她)们,帮助他(她)们变成人样,并把他(她)们当自己儿女。这与摩梭人的流行观念和习俗是相吻合的。如果结合拉木·嘎吐萨收集的文本,那么,化为公猴的直眼睛天女姐姐和自己的横眼睛天女妹妹,不仅一起共有一个男人,而且生出了猴子的后代。更有意思的是,在这类叙述文本中,洪水后幸存的 "人种" 曹直鲁耶,费尽周折与天女结合的唯一男人,在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繁衍后代的历史使命方面,似乎没有什么作为和地位。他要么和猴子媾和,弄出怪胎来让天女收拾残局;要么醉得人事不省,未能履行自己的丈夫职责,让两个女人"有问题自己解决"(搞"同性恋"?)并且搞出了孩子;要么直接就没有任何用处,"制人烟"一点不关他的事,人都是天女用泥灰造的。

     我想起来了,这个贪睡的家伙,连自己的寿岁都是和狗换的。

     难怪女人在摩梭文化中地位那么重要。


[1] 这个故事在泸沽湖及周边地区十分流行。主人公错揭吕爷或曹直鲁耶的名字,后来发表的不同记录本,分别写做"曹德鲁若"、"错得鲁衣益"、"曹治鲁衣若"等。查我当时的调查记录,不同地方不同讲述人也有"曹直鲁耶"、"鲁耶厄"、"曹直那屋米"几种称呼。

[2] 《创世古歌》,诵经:阿都·梭那独支等,收集翻译:拉木·嘎吐萨,云南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云南摩梭人民间文学集成》,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8月第一版。

  2008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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