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海之一:长角的蛇:泸沽湖叙事(5)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1-21 23:44:52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母海之一:长角的蛇(泸沽湖叙事5)

邓启耀

 

     我期待着看到老人的照片,但又似乎并不急于找到谜底。我分不清老人说的,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神话或幻象。但转念一想,又何必分清它们呢?在泸沽湖这地方,现实和幻象本来就有些水乳交溶,让人有些不知所以,让世界置于两可之间。这,或许正是它的诱人之处罢。

母海

     在云南,几乎所有的湖都叫"海"或"海子"。泸沽湖在当地人中也叫海,摩梭话称"黑纳米",意为"母海"。

     在泸沽湖你再忙也走不到天边。要是你以抢红灯的步子在湖边走,人们会以为你出了什么毛病,连牛都会很警惕地看着你;沙土和泥沼也会把你陷住,往你鞋里塞些东西。这时你或许想起来了,为什么摩梭人要在死者的鞋底要剪开几个洞,就是怕亡灵走得太快,沙石硌了脚时好抖掉;或许你干脆把鞋脱掉,那你会发觉,让土地抚摸脚板,原来是一件挺美妙的事呀。

    

 泸沽湖边,你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漫游者,
一人一马,坐在一个湖边发呆(原片待找)

     沿着泸沽湖慢慢走一圈,三天五天,或者十天半月。而且最好步行,不订计划,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完全散步的心态。虽说骑马一天也绕得完湖,但那是一般旅游者"观光"的老套节目,除了屁股东西半球有分开的感觉,大多留不下什么更深的印象--特别是对湖的印象。

     我穿着一双丽江皮匠街纳西族制造的翻毛皮鞋,步行,用七八天时间绕湖走了一圈。后来多次一段段地接触泸沽湖,有时骑马,有时乘车,有时散荡荡地光脚丫走,有时把自己整个地套进猪槽船这只大木"鞋"里,任它把我带到随便哪里;还打过三轮"摩的",学会在不成样的大摆动中安然稳坐,以及飞快地跳车,好在"摩的"上不了坡的时候推一把。

     当然,光脚丫在野外走路,别不小心踩到了蛇。

     这是有经验的"马脚子"告诫我的。他们不打赤脚走路,他们穿靴子,高筒的藏式靴子,起码也是一双胶底的解放鞋。

长角的蛇

2000年6月,广州

     计划一起到泸沽湖的宗宪兄从台湾打电话来,问泸沽湖是不是蛇很多,要备蛇药。我吞吐起来,因为我自己从来不备,但此行还有北京、日本、法国的老师,还是想周全点吧。未及出口,电话那边补充道,宋兆麟老师说要备。"那就备,备,"我连声应和。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民俗学家宋兆麟教授是摩梭人母系大家庭的最早调查者之一,足迹踏遍泸沽湖及周边地区,很有田野考察经验,那不会错。

    果然,这次就遇到了蛇。

    2000年7月底,云南.宁蒗.永宁

     从泸沽湖东四川省辖的左所骑马翻山到云南省辖的永宁,对当地普米族和摩梭人做了一些采访后,大队人马将由宋老师带领,继续北上,到川属的利加嘴、乌觉摩梭村走访大家庭。我觉得瓦村[1]的摩梭姐妹的经历挺有意思的,便留下来,想多做一点了解。神话学家王孝廉老师和他的日本博士研究生金绳初美也改变了主意,再多留几天。征得都玛的同意,我们便一起搬到都玛和次尔小卖部旁边的空房子里。

     一天早上,我和金绳跟都玛去荞地收荞麦。同去的还有大姐卓玛、六妹斯给和两个刚满13岁的女儿,大姐的三女儿拉姆和四妹的大女儿雍措。我参加割荞,金绳和女孩将荞收拢,用草捆好架在地里。

独支玛家的荞地

     太阳渐渐热起来。大家想赶在露水干透之前多割一点,便少了说笑,闷头干活。正忙着,忽听有人尖叫一声,女人们哗地散开。我拿着锯齿镰刀跑过去,见荞棵下,一条姆指粗、糙褐斑纹、三角形头的毒蛇正兹兹地吐着舌头。它的面前有只癞蛤蟆,亦将全身鼓得七凸八凹。两个家伙一步不让,僵持在那儿,任凭女人们大叫大喊也不动半分。

     我转身拿来摄像机,都玛已找来一根棍子,将蛇挑开,一边说:"你走你的,它走它的,各走各的路。"蛇很不情愿的扭动身子,徐徐钻进地沟边的草丛里。那蛤蟆也收了气,慢条斯理地爬向另外一个方向。

     没有谁受伤,包括蛤蟆。众人皆大欢喜,拾起镰刀继续干活。不过太阳已很辣了,荞子没有露水湿气,容易脱落。不一会便收工,都玛不知何时已找满一背箩猪草。

     从地里回家要走二三十分钟。三姐妹一边走,一边领着女孩们钻灌木丛,摘路边的野果吃。我开玩笑说,别又抓到一条蛇吧!都玛说,不怕,旁边就有蛇药。

     "你能在这些草丛里寻到药"?

     "是"。

     "有些什么"?

     "野生天麻、杜仲、茯苓、黄芩、续断、苦连姜、岩驼、草乌、金不换、白布、独定子、寄生包、红灵芝、平盖灵芝、水根黄、羊蹄大黄、刺黄连、山黄连、甘草、藤奇、青刺果、水菖蒲、山菖蒲......"

     "等等,这是什么?"

     "这是青刺果,到结果的时候,采了,晒干,用石磨粗磨一下,炒一下,蒸熟,榨出的油,端午节拿新麦粑粑蘸了吃,味道清香。还可以做药,内服医胃病、高血压,外搽治跌打损伤。用处很多,值钱呢。"

     "这地方蛇多吗"?我还是忘不了那蛇,并且同时想起同伴们带的蛇药。

     "不算多。蛇多的是黑瓦峨岛和里务比岛,你去过吗?"

     我去过,还在黑瓦峨岛上看见一条红色的小蛇,后来又听到一个关于蛇的传说

         收割回来,摩梭女人们一路走一路采集。她们丰富的生物学知识令人吃惊;采集是摩梭人日常生活的一个方面,范围很广。蘑菇等山珍是管家的祖母最欣赏的东西。

     1993年10月,泸沽湖黑瓦峨岛和里务比岛

     黑瓦峨岛, 摩梭话意思是海子里的山,因为蛇多,这岛又叫蛇岛;里务比岛,"里",摩梭话是獐子;"务比",出没的山。为什么里务比岛上獐子多?也是因为蛇多,獐子吃蛇,所以獐子多。

     上山时只有我一人。在灌木丛生的小路上,有一条红色的小蛇在我前面爬。我停下脚,目送它一扭一扭钻进草丛里。

     我的摩梭朋友拉木.嘎吐萨后来叙述了蛇岛的传奇:   

     据老辈人讲,人最初是听得懂大自然的语言的,诸如鸟语、风声、雨声、动物的对话、蝴蝶蜜蜂对花朵的恋歌。后来,渐渐听不懂了,因为出现了泥石流,沙漠,还有污染这类的词汇,人的耳朵和眼睛迟钝了。

     我在泸沽湖采访过一个年纪最大的老人,他已经90岁,名叫翁丁。我想不到这样高龄的老人还能劳动。他赶着几头猪在湖边的沼泽地放牧。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指着蛇岛,讲了个故事。他说故事是真实的,但已说不出具体的年月,只道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个岛原先并没有人家居住,总管府听一个看风水的汉族先生说那是个风水宝地,是泸沽湖的眼睛,天龙下访人间时的居歇地。于是总管府就在那里建筑一幢别墅。但是,有年夏天,出现了一件使人们意料不到的事情:

     从木里的雪山顶飞来一条巨蛇,横卧在泸沽湖,头伸向岛上那幢房子。它把头放在门槛,那对碗一般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屋里的人。从大蛇到来时开始,湖里的所有蛇都爬上岛来。岛上到处是蛇,密密麻麻,屋顶上,走廊内,台阶上,到处躺着五颜六色的蛇。人们不敢动弹,不知如何是好。总管府发出号召,谁能驱赶掉蛇,将重赏。消息传开,一个远在托甸的松麻(即巫师、神汉之类),匆匆从江边赶来了。他乘船到了岛上,先是向那条巨蛇磕头、烧香,念些谁也听不懂的经文,之后,又命家人准备金银财宝、净水、牛奶、酒之类,他便抱着那个蛇头,一会儿耳语,一会儿唱歌,一会儿搂抱,又哭又笑。他痛哭时,人们看到蛇的眼睛里也有泪珠。三天三夜,他勤勉地侍奉蛇,把蛇头用净水梳洗,仕蛇头栓上"拖达"(即用各种丝线编织的花环),还挂上些金银珠宝。奇迹出现了,蛇飞身而去,溅起的湖水如一道彩虹;所有的小蛇都四散而去,那个巫师也一头钻进湖水。大约抽一支烟的功夫,他才从岸边钻出来。他回到堂屋里告诉人们,这是块洁净的龙王宝地,被人居住以后,清净的宝地遭到了秽气的污染。龙王很生气,派巨蟒惩罚人类。幸好由于说情及刚,他们将免去惩处,但从今往后,不能在湖中洗衣洗裙,倒进粪便之类不洁之物。从此以后,泸沽湖边的人再不在湖里洗衣或游泳。

     老人最后说,近年来人们不再遵守那个诺言了。惩罚是肯定的,只是迟早而已,如果人们不加节制的话。[2]

     摩梭人的“达巴”(巫师),用歌吟的方式和自然沟通。

     当然,"现代人"不相信这类神话式的隐语或诺言,"现代人"更不相信人兽对谈、花蝶恋歌、风声云语之类的"昏话"。

     "现代人"关注现实的利益,所以,很自然的,禁止在湖里洗衣洗裙的规矩,早已不起作用,因为有便利不用是傻B。牛屎马粪和油腻的污水一起流进湖中,因为牲口多了游客多了,为了"发展"需要而违背祖训也没什么了不起。旅游垃圾开始在湖边沉浮,因为排污系统费人费钱,不划算搞。在靠湖的一个小村,我眼睁睁看着一群醉汉将酒瓶甩进湖时,去劝。他们很豪爽地说:"我不缺这几个钱,你要退瓶子卖,就去捞好了!"一副大款乐善好施的派头。

     人们"甩"进湖里的,还有更糟的东西,而且肯定比醉汉的理由更充分--为了经济,为了发展--就像"杀鱼"。

     上述两个民间传说,都有点像象征性的寓言或预言。不同只在,在关于巨蛇的传说里,人通过与蛇的对话免去了灾难;而在关于大鱼的传说中,知道节制地利用自然(大鱼为其象征)的牧女,却在关键的时刻因为"失语"(哑),无法劝阻人们的贪婪行为,导致毁灭性的灾难降临。这使我联想起"知识"现在的处境。当社会正处于转型时期之际,传统知识系统和现代知识系统似乎也会处于某种"话语转换"的微妙时刻。旧的话语系统(如神话、传说及乡规民约之类)正在失效,新的话语系统尚未成熟,于是便出现"失语":在关键时刻,知者成了哑巴,无知者却可调动九架十八条蛮牛。上述传说的现代翻版,诸如砍树炼钢、围湖造田、引进"杀鱼"之类,或许也可以看作不同状态的"失语"现象所致。

     人与人,人与自然,真的需要多一些的对话--无论用的是神话的隐语,还是科学的明言。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64岁的喇应祥老人坐在自家楼院前的树荫下喝茶。湖水就在他前面100米不到的地方闪闪发亮。

     他是湖东这户摩梭人家的舅舅,曾在四川西昌州建筑公司当过老总,现已退休,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虽然西昌有住的,但还经常回到母亲的大家,和姐妹们一道操持家务。为了搞旅游,他们也将自家的木楞房客房装修一新,接待游客。院门口,高高地挂着一块用漆写的大牌子--"泸沽湖格姆女神苑"。我和他聊熟了,没事就去他那儿坐坐,陪他喝茶,听他摆古。

     "这汪水真好。我己经成习惯了,每年不在湖边住几个月,钓鱼,喝茶,心里就静不下来,像缺了什么。" 喇应祥老人见过世面,很健谈,你只要听着,他便滔滔不绝讲下去。

     "我小时候,这湖还漂亮得多,比九寨沟好。原来湖边树很密,山上流下的水都是清的,哪有什么泥石流滑坡的事!上千年的青冈树几抱粗,橡树林子密得走不了人。小草海那边还有些珍稀树种,相当名贵,有专家来看过,说有的连他们都不知道。湖边那弯弯,放狗出去就可以撵到麂子。撵到湖边没路了,麂子就跳湖,每年都有这样几只。湖边那弯弯,放狗出去就可以撵到麂子。‘里吾比'岛,我们的话是獐子成群的地方。那里蛇多,獐子吃蛇,所以獐子多。这一带过去还有老熊、豹子、野猪、狼、猴子,老虎也露过面,据说是华南虎。

     "野生动物多了,难免来吃庄稼,特别是灾荒年成,狼更多。以粮为纲的时候就号召‘消灭四害'。为了干净彻底地革命,搞全民总动员,男人拿枪,女人拿棒,老人和娃娃跟在后面叫,手拉手,拉网一样地撵山,光我们这一片,一次就打了64个麂子。有些地方林子太密,怕有漏网的,就把树砍了,让它们没地方躲藏(图59.一户人家楼上的兽皮。它的皮毛暗淡无光,从上面落满的灰尘看,应该很有些年头了)。这样来回几次,麂子打得绝种,林子也砍得差不多了。后来叫一年赶超英国和美国,要比谁的铁多,就大炼钢铁,家家把锅砸了,砍树做柴禾土法练钢,结果炼出一些废渣渣;没了锅,就搞集体食堂,吃大锅饭,砍公家的林子煮公家的饭,没人心疼;文化大革命号召‘农业学大寨',大寨的样板是荒土坡上的梯田,好了,没坡的都找个坡来挖,把半截子青山挖烂,一把火再烧个寸草不留,光溜溜像照片上的样了!湖边的山全被剃秃,远处的山也砍得光光,草海都填掉了几十亩。几阵雨过去,大寨田塌方了,不见了;许多树,比如橡树,更是永远消失了。"

     "听说那岛上曾经有大蛇出现,警告人不能乱干。"

    "岛上大蛇的故事你也听说了?那可不是乱说的,真有其事!" 喇应祥老人说。

     "是吗。"我看他较真的样子,笑了起来。

     "还有更奇的--此地可能有一种龙......莫笑!你们城里人怕又要说那是神话。不过信不信由不得你,因为有东西在那里摆着。"老人说得很肯定,一副不容置疑的架式。

     泸沽湖奇事多着呢。上个月,这儿打雪弹子那天,泸沽湖水面像有烟一样。有几个在湖边做活计的人跑到一个房子里躲避,跑在后面的一个女人听见后面声音不对,回头一看,吓得惊叫一声,呆在雪弹子里动不了身。那几个人忙折转身,就见湖水上空有一条龙,刷地窜下水去了。几个人都亲眼见的,脸都吓白了,那女人更是好半天才说得出话。过去就听老人常说,一下雪弹子,就得见龙,果然不假。我原来也不信的,后来看到实物,不能不信。我看到的是一种长角的蛇。蛇角只有十多公分长,分岔的。蛇头也不像一般的蛇头,看去更像马头。传说要是谁人运气好,遇到它,对它磕个头,把帽子放给它,它就会把角给你。有朋友得了这角,我拿来仔细看了,角分四个岔,有很细的鳞片。发现它很重要。蛇长角的,这地方有,见过的人多逑得很!我拍了照片,放在西昌,等以后有机会给你看看。

讲述者:摩梭人 喇应祥 64岁

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2000年7月记录

     我期待着看到老人的照片,但又似乎并不急于找到谜底。我分不清老人说的,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神话或幻象。但转念一想,又何必分清它们呢?在泸沽湖这地方,现实和幻象本来就有些水乳交溶,让人有些不知所以,让世界置于两可之间。这,或许正是它的诱人之处罢。

      每天清晨,阿咪都要在湖边的玛尼堆焚烧柏香,然后围着它转上几圈。对湖的敬畏,使摩梭人在令人迷乱的现代,还延续着一种孤独的俭朴的传统 。


[1]  虽已征得采访对象的同意,但为避免对采访对象的过多干扰,除了已经成为旅游点的地方,本书主要人物的真实姓名、村名等均做了适当处理,敬请读者见谅。

[2] 拉木.嘎吐萨、光翟(邓启耀):《聆听泸沽湖》,《山茶.自然与人》,1997年第一期。2000年我在左所做考察时,也听喇应祥老人讲过这个传说,与拉木的记录稍有不同,大意是:永宁总管阿云山要在船形的黑瓦峨岛上建别墅做避暑山庄。立柱的那一天,总管杀大红公鸡祭献。忽然来了一条巨大的白蛇,把头搁在梁上,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它离开。后来,总管请到来自云南的有格西学位的大喇嘛,他一边念经,一边用牛奶和净水洒在大蛇身上。三天后,他把手搭在大蛇的脖子上说:"你走得了。"大蛇离开黑瓦峨岛,上到土波(长岛)上去了。


 2008年0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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