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非常瞬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1-18 23:16:20 / 个人分类:看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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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非常瞬间

 

 李振盛摄 1966

        我们或许应该追忆和反思,我们是否也有过"那样"的瞬间?我们的人性中是否也有过那样"非常"的瞬间?而这些瞬间会不会变成"常态"?

 

        追忆非常瞬间--谈李振盛的纪实摄影 邓启耀

 

      从美国赶回来应邀为中大学生上摄影课的王瑞兄,带回摄影家李振盛先生送我的一本新作:《追忆瞬间》。[1]在这本书里,李振盛先生从在北京废品堆买到半吨被中国"摄影主管部门"当破烂处理掉的摄影作品(包括许多著名摄影家的代表作)开始,述及文革、改革开放、出国等诸多影像事件,一直到香港回归,追忆了他摄影生涯中一些重要瞬间。作为影像叙述的文字补充,我们对纪实摄影家李振盛先生及他经历和记录的时代有了更多了解。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收破烂"事件被媒体狠炒了一把,意外获准采访香港回归之类的故事像个传奇,但李振盛之为李振盛,主要还在于他的文革照片。几年前,我在广州一个艺术沙龙第一次看到李振盛先生放映关于文革的纪实摄影幻灯片,看得目瞪口呆,或者准确地说是看得惊心动魄。

      我所说的惊心动魄还不是指那些见了血的东西,而是众多由普通人上演的、且随时随地都可能重演的一般场景。那些照片是成组的,加上李振盛先生的即席解说,重现了那些个不可思议然而又确确实实曾经发生过的事实。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组批斗"走资派"的照片:先是万人大会的壮观和被批斗者的孤立,忽然有人揭发被批斗者的发型与伟大领袖相似,居心叵测(担任现场摄影的作者立刻换了角度,拍下被批斗者无奈的表情和他身后的巨幅领袖像,展示了这个突发的类比);接着涌上一群红卫兵,抓住被斗人的头发,争着给他剃"阴阳头"--在纷乱的瞬间,作者提醒大家注意一位戴眼镜的女孩,她显然因为力弱挤不上来,缩在人群后面不知所措。终于,剪除"反发"的革命行动尘埃落定,眼镜女孩才有机会上前。接下来的镜头是,面对这个狼狈不堪、再没有多少头发可供人铰的老者,女孩从地上抓起一把碎发,塞进他的脖子里。

图中被批斗者为黑龙江省省长                 李振盛摄 1966

 

李振盛摄 1966

      这组照片让我感到心里发凉,不是因为虐待,而是因为施虐者天真无邪充满正义的眼睛。

      因为我们也有过这样的眼睛。

      因为我们也曾这样看人,看世界。尽管我们不一定有机会像照片上的女孩那样做,但在一种持续的、强大的群体暗示中,我们也相信过那种虚构的正义,相信一个需要绝对信仰的英雄,相信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包括他的战友包括我们的老师和同学都可能是腐朽力量的代表,甚至相信自己差不多就是一个浑蛋(所以需要随时"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那时真的以为理想的社会出自个人的消失和异见者的消灭,真的以为对一人的绝对信仰和对一切的绝对怀疑是不矛盾的事。当一切真相大白之后,我们又往往习惯于把责任推到曾经无限忠于绝对信仰的某个人身上,自己扮演无辜者。于是当另一个英雄出现的时候,追随者再度成为鲁迅说的"众数",历史再度重演。

      另一组影像印证了这个事实。这是一组系列照,取自同一角度,拍的是广场上的群众聚会,人山人海,都举着大标语和红旗。乍看都差不多,无非是那个时代常见的"红海洋"罢了。再细看标语,才知是不同年代不同政治背景下,性质完全不同的政治集会。标语的内容大不相同,或者说是完全对立的。今天全民口诛笔伐,明天万众热烈拥护,说的都是同一个人或同一码事。这些性质完全不同的标语被相同的群众高举着,随着形势的变化高呼自相矛盾的口号。看似荒诞,却是事实,在超级的盲从背后隐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

      这就是所谓"群众运动"?

   

      三十年河东。标语上被诅咒或欢呼的英雄早已灰飞烟灭,芸芸众生却还在着。人海中,虽然看不清谁谁的面目,但以千万人计的我们不会消失。不要以为看不见自己的面孔就没事了,我们肯定曾经在这个或那个人海中。

      虽然我们也是过来人,但才三十来年,那些记忆,特别是曾经的参与者的记忆就已经模糊了。

      这应该不是一个好事。

      如今我们在哪里?

      政治英雄发动一次次彻底革命的运动,经济英雄掀起一波波快速致富的浪潮,文化英雄竖起一块块万众景仰的牌坊。每次运动、每波浪潮、每块牌坊,都会聚集着追随着大批的人群。革命、暴动、炒股、博彩、殉教、贞节......在中国乃至世界常常都以群众运动的样子呈现。或明或暗,或文或武,狂热的扎堆的人群,几乎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风俗画了。被理想、幻想或胡思乱想煽动的"极端信仰"和"暴烈行动",常常造成连煽动者都控制不了的社会动乱和种种群体失常事件。同样,为了一个发财的传销策划,木呐的人变得口若悬河,自私的人不仅自己,还拉亲带友融入一个金字塔结构的合谋群体;为了一个并不比过去崇拜的偶像高明多少的新教主,狂热的信徒不惜将自己和他人祭献给血腥的神坛,由此衍生的极端信仰,也成为形形色色所谓"原教旨主义"反人性行为的依据。

      我们在其中吗?

      以研究大众心理著名的法国才子式人物古斯塔夫. 勒庞(Gustave Le Bon,1841-1931)早在100多年前,就以十九世纪群众革命为例,写下了一系列社会心理学著作。在他的代表作《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中,勒庞写道:"法国大革命时期,国民公会的委员们,如果分开来看,都是举止温和的开明公民。但是当他们结成一个群体时,却毫不犹豫地听命于最野蛮的提议,把完全清白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并且一反自己的利益,放弃他们不可侵犯的权利,在自己人中间也滥杀无辜。群体中的个人不但在行动上和他本人有着本质上的差别,甚至在完全失去独立性之前,他的思想和感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如此深刻,它可以让一个守财奴变得挥霍无度,把怀疑论者改造成信徒,把老实人变成罪犯,把懦夫变成豪杰。""群体很容易做出刽子手的行动,同样也很容易慷慨赴义。正是群体,为每一种信仰的胜利而不惜血流成河。"[2]尽管勒庞的关于反集体主义的思想争议较多,但他的这部著作自1895年出版以来,以平均不到一年再版一次的速度,至1921年已印到第29版,被翻译成17种语言,可见人们对此的关注程度。人们往往把目光瞄准英雄,却常常忘了自己。

      我想,李振盛文革影像的意义,就在于追忆和反思。而所追忆和反思的,绝不仅仅是瞬间,绝不仅仅是寻常的瞬间。

      我们或许应该追忆和反思,我们是否也有过"那样"的瞬间?我们的人性中是否也有过那样"非常"的瞬间?而这些瞬间会不会变成"常态"?

      这是大众心理的镜像,也应该当做我们自己进行自我观照、自我反思的镜像。

      这些影像,把我们有意无意希望忘却的记忆唤醒了。这样的唤醒,无论是痛苦,羞耻,还是忏悔,都是必要的。真正的忘却才是可怕的。对于一个人来说,忘却是为了遮掩不愿面对的记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忘却是为了逃避不该逃避的责任。

 

原载《凤凰周刊》(2005年5月)


[1] 李振盛著:《追忆瞬间》,江苏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一版。

[2]古斯塔夫. 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22-23、26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1月第一版。


2008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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