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大先
呐，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会有突如其来的邂逅，就像不期而遇的一见钟情。比如你因为机缘巧合遇到某个人，TA让你忽然产生冲动，以至于离经叛道、不问訾誉，疯狂地迷恋。那是一种非理性的、超功利的、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情感，它是费洛蒙的契合，肾上腺素的贲张，多巴胺在短期内大剂量的释放，让人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
然而我现在要说的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我想说的是某种让你出乎意料狭路相逢的食物，忽然激发了口腔的爱情。其他人看来可能毫不出众、并不起眼的食品，但是在一个特定时刻特定环境中的舌尖上，却变得貌美如花，妖娆动人。那是条升起了爱情的舌头。
据说，一个人喜爱的滋味，大约在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形成，此后终身不会有大的改变。就如同初恋，即便另遇新欢，也不会忘却旧爱。衣不如新，食不如故，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在江淮之间的安徽小地方长大，那里的作物包容南北、兼顾东西，但主食以米饭为主，面食不过是零星的点缀。家乡的口味介于淮扬菜、豫菜、鄂菜之间，融合沿江菜的烟熏火功，加上金陵菜烹烩重汤的特色，并不属于正宗的徽派精致腌制一系，但少有面点倒是一致的。
因为自小没有培养出吃面食的胃口，我一直对诸如馍馍、大饼、饺子、油香、包子之类的特色面食不是特别感兴趣。街上烈火烹油的点子摊子架着柴火倒是繁花似锦，但是终归不入正餐。我们南方人对面食的印象，不外乎味道单一，口感简略，总归有些食不果腹之感。有一次在山西阳城住了一个月，每天都吃各种面食，简直快要把我弄疯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黄河边上吃到了一碗酿皮，长久以来的滋味观瞬间崩塌了。
那是在青海省贵德县。天下黄河贵德清，此处离黄河发源地不远，河水碧蓝，映衬岸边稀疏的绿柳黄山，唯觉得天高地迥，心胸开阔。那时我从河阴镇的玉皇阁徒步到黄河南岸的西河滩林。因为雨季刚过，四周的汊流汇入河中，水面呈现出半清半浊的异景。正是盛夏季节，烈日灼人，我感到口焦舌燥，疲惫不堪。
就在这个时候，我在“黄河少女”的雕塑后面发现了一个摊子。卖酸奶和酿皮子的摊子。
如果不亲身经历，你永远无法想象在盛夏苦暑之中，滔滔大河之边的树荫下发现一个酿皮摊的感受。这个场景非常重要，它是美味佳肴必不可少的佐料，重大情感转折发生的背景。我立刻坐下来，要了一碗酿皮子和一碗老酸奶。
真爱就这样来了！
酿皮在陕甘青宁一代是常见食品，即便是在北京或者云南也并不稀见。虽然在细节上，比如米面还是麦面，放不放麻酱蒜泥，颜色是黄还是灰，卤汁是加醋还是放辣子，略有些参差差异，大体也都差不多。但是，只有我在黄河边上吃的这个酿皮让我背叛童年时代就已经建立的口味系统。
我爱上了这个酿皮。
于千万种小吃之中遇见，在时间无涯的荒漠和空间无垠的空荡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刚巧遇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感叹一句：原来这么好吃啊！
一个蓄着山羊须戴着白帽子的穆斯林老汉从水桶中捞起一片金黄色的面饼，飞刀切成方条，盛入粗瓷大碗，撒上褐黄的蜂窝面筋，浇上辣油酱汁，撒上细碎的韭叶，端上来，我正舀了一勺老酸奶，将上面亮晶晶的奶皮含在嘴中。咬一口酿皮，柔韧润滑、细腻清凉，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冰火两重天，酸辣甜交织，一股舒心的绵软刚强直冲脑门，让人痒痒地只想喊一声“爽！”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真爱就这么产生了，我就这么被征服了。
我彼时想酸奶配酿皮可能是世界上最搭的组合，一阴一阳，一柔一韧，一辣一甜，一酸一咸，刚柔相济，洽合互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周星驰的《食神》中以一碗普通的叉烧饭胜过超级无敌海底佛跳墙，靠的是什么？是返璞归真，是直击肉身的情感，是见山还是山的大巧若拙。我在黄河岸边吃到的酿皮加酸奶就这样的。那是来自朴素大地与草原的滋味，就像那个穆斯林大叔，是慈祥的舅舅，是稳固的依托，是坦荡清白的本色，是可以信赖的厚实感。
这是一种不事张扬的爱，“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它是短暂的，却是永恒的，让人在日后长久的岁月中，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境与滋味。也许此后彼时彼景再无重现可能，如同两个偶尔交集的爱人终究交肩而过，但是心中永远惦记那个流星一样耀出炫丽光芒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