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兆元]神话学概论读本与神话学学科发展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10-16 21:14:11 / 个人分类:专栏文章

神话学概论读本与神话学学科发展

田兆元

  (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民俗学研究所 教授)

 

  中国的神话学是一门从外部传来的学科,上个世纪初,中国开始有了“神话”这个概念,距今已有百年了。一个一百年历史的学科,应该是名家辈出、影响深远的学科了。中国神话研究出现了较多的成果和有成就的学者,但是相对这一百年的时光来说,我们还很惭愧,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一

  发展中国的神话学需要解决很多问题,其中,神话学教育是尤为重要的,而在神话学教学中,神话学概论的编撰又是很关键的。我们的神话学教学,在本科生中开设课程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学校,而把神话学列为研究生方向的更是寥寥无几。从规模上来说,这是很不够的。我们只要看一看台湾的神话学研究队伍,就会知道,在人文学科中,大陆的神话学研究简直是少得不成比例,台湾一个小岛,其神话学研究的队伍几乎可以和大陆几十个省市的队伍接近,这真是我们需要反思的问题。他们编撰很多关于中国神话学概论性质的书,是促进其研究队伍扩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上个世纪初,游学日本的蒋观云等引入的神话概念,其实是一个很狭隘的概念。他撰写的一篇题目有“神话”二字的文章,把神话跟小说几乎划了一个等号,这种对于神话的理解实际上统治了中国神话研究许多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把神话列为中国小说的开篇,这是承袭蒋观云的观念而来的。蒋观云是神话概念的较早的引进者,他把神话与历史二者合起来称为文学,这个概念跟今天的文学差别很大;他又把神话和小说加以等同,也是早期对于神话的一种认识。这种做法即使有些不妥当,作为神话概念的开拓者,大家也都能够接受。但对于鲁迅,我们就会觉得那是真理的表达,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中国的神话一开始就是指那种虚构的小说类型的东西,在文学史编撰以及大部分文学领域的神话研究,几乎都是认同这样的指向的。同时,由于我们选择的神话材料可以多向解读,加上对于神话的不同理解,因此,其他学科也进入神话领域,各取所需。如夏曾佑将神话引入到历史上的不真实的人物的称谓上,于是,后来形成了一支比较大的历史学系列的神话学研究队伍。他们与文学几乎是各说各的,对话很少。后来人类学和民俗学系列通过田野调查获取神话资料,考古学家分析出土文物中的神话,出现了文学、史学、考古学、人类学和民俗学几种基本的研究模式。虽然闻一多先生引用了一些人类学家的调查资料,如古文献、出土图像,还有民俗事象(如端午)等,作了一些综合的工作,来对伏羲这一神话对象进行研究,但是,这种综合研究的概论性的著作没有推出,所以几支研究队伍还是不能兼容并蓄,形成真正的神话学本身的学科体系,而是分别成为文学、史学、人类学和民俗学的附庸。随着有些学科的衰落,如上个世纪后期人类学和民俗学学科的中断,神话学一下子失去此前已经有所扩大的阵势,收缩成文学史开端的一小团。更由于狭隘地理解马克思的神话观,在上个世纪后期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神话几乎变成几个微不足道的原始神话,影响日益缩小。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对于综合性的教程性质的神话学概论不重视。其实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多部概论性的神话学读本,但是我们却没有很好地吸收这些综合性的见解。如黄石的《神话研究》,是一部综合性的神话学概论。他先讲神话学的一般问题,如神话的概念、神话的分类、神话的价值、神话的解释等;然后分述世界各国神话,如埃及、巴比伦、希腊、北欧等国的神话,这看上去就是一个神话学相关知识的概论。但是,该书一个很鲜明的特点是,强调神话的解释性和唯美属性,这与那些强调神话的一般社会功能的神话观是不同的。然而,无论是上个世纪前期,还是上个世纪后期一段很长的时期里,我们对于神话的哲学分析几乎是缺位的。而在国外,神话的哲学分析,应该是神话研究的大宗,如列维-施特劳斯、恩斯特-卡西尔、弗洛伊德,都是哲学家,而中国有多少哲学家参与到神话研究中去呢?同时,即使是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对神话进行的审美研究仍是少得可怜。也就是说,虽然很多人把神话当作文学的事业,但是并没有做文学研究该做的事情。我们的神话研究缺少哲学的思辨、审美的观照。美学本来就是哲学的分支,所以,哲学思辨的缺位是我们的神话学的境界很难提升的重要原因。不是没有人重视过神话的哲学分析,而是大多数人对这样的研究不感兴趣。我们可能看不起概论性的东西,以为那是皮毛,其实那是较为成熟的神话学的基本观念,我们要在那个基础上去发展。

  我们看那个时候的几部神话学概论,除茅盾的《中国神话研究ABC》外,黄石等人的神话学概论性著作几乎很少人提起其中的观点,可以说,大家其实重视的不是真正的神话学家的概论性著作,而是茅盾那样的著名人物。尽管我们承认茅盾在中国神话研究方面起到了一些奠基的作用,但是,他只是把进化论的神话观拿来,把中国神话套了一下而已,他对于神话的整体理解,似乎并不比黄石更有深度和广度,他的观点更得到重视,只是因为他的名头大一些而已。如果我们再看一下谢六逸的《神话学ABC》,就会发现,这是一部更加全面、更具学科意义的神话学教程性质的概论性读物。它综合了当时日本神话学的最新成就,并吸收西方的神话学观念,体系性很强。但是有谁重视这部书呢?有很多茅盾神话学研究的论文,但是很少有对于谢六逸神话学的研究。谢六逸对于神话学的学科归属有较为清晰的阐述。他说,神话学是和民俗学相同的学科,二者可以互换,这其实是非常有见地的。至于他说神话学和民俗学都在人类学学科之下,在当时的情境下可能是有很多人这样说,但是,神话学也好,民俗学也好,都是人类学不能替代的,它的文化内涵是人类学不能涵盖的。因此,我们承认人类学与神话学存在关系,但人类学的神话研究只是神话学研究的一种方式,更没有将其处于人类学之下的道理。由于谢六逸的概论超出了很多人对于神话的认识,所以,他的书根本就得不到重视,由于他的著作比黄石的著作出版稍晚,连提起的人都很少了。同样,林惠祥先生关于神话学的小册子,乃是普及神话学知识的重要读物,涉及到的神话学的内容非常广泛,但我们现在几乎不提这部书,也没有向学生推荐这些概论性的著作。

  20世纪前期的神话学概论能够广泛吸收国外神话学研究的前沿成果,思路开阔,信息量大,在一定程度上,20世纪前期中国神话研究的成就与这些神话学的概论性质的著作是联系在一起的。

  二

  自20世纪后期以来,神话研究的空间收缩,大家仅仅关心那些所谓的原始神话,神话学学科近乎消亡,神话学研究的队伍也大大缩小了。连袁珂先生的富有创造性的成果———广义神话论———都受到很大的排斥,可见那时的富有创造性的神话学研究者是多么的寂寞。神话学的概论性的读物也就自然不能出来了,因为没有什么好写的,那么一丁点的神话连附庸都谈不上了。

  但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围绕着文学的神话学研究开始活跃,同时,具有民俗学色彩的、历史学色彩的、宗教学色彩的、民族学色彩的神话学研究开始出现了百花齐放的局面。而直接标明神话哲学、神话历史的著作和丛书开始出版,也打破了神话与文学为宗的狭义的神话学研究的局面,开始回到上个世纪前期的繁荣局面。可是,由于缺乏概论性质的神话学的读物,对于神话学缺乏基本的认同,很多研究者还是强调所谓的原始神话这样一个现在几乎不存在的命题,或者把神话紧紧地束缚在文学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之上。

  在民间文学的教程里,神话学列在各类民间文学文本的开端,这样一章神话学的概论性的阐述,对于神话学影响的扩展是功不可没的。迄今为止,还只有民间文学将神话学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除了文学人类学,还没有哪个学科像民间文学那样给神话学以如此高的规格。由于民间文学本身的边缘性,神话学仿佛是被乞丐收养的儿子,地位不高。笔者觉得,现在神话学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回馈民间文学这位干娘,以自己的努力帮助民间文学提升自己的地位。同时,民间文学要认真地研究,不要把神话学看作自己的养子,而要将其视为自己的兄弟来发展神话学。

  但是,神话学绝对不是民间文学所能够纳入的,更不是文学研究所能够束缚的。叶舒宪先生指出:国外的神话学研究中,文学只占神话研究的五分之一,它也需要拓展自己的空间。这需要真正的神话学的意识,而不仅仅是文学神话学的思路。也就是说,文学的神话研究是神话研究的一种方法,它有自己的观念和特定的范围,但是它绝对不能代表神话学的整体思想和方法。

  新世纪以来,开始有神话学的概论性的书出版了,如王增永先生的《神话学概论》,这是令人欣慰的事,但是对该书的介绍是这样的:“本书是中国第一部概论性的神话学教科书。全书构架科学,体系完整。书的内容将理论探讨与作品分析熔为一炉,资料翔实,论述充分,多有创新之处,基本奠定了中国神话学的理论构架,是一部具有开拓性的教科书和学术著作。”[1]这样说是不太妥当的,因为自黄石、谢六逸开始的那些著作,都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神话学概论性质的教程了,所以《神话学概论》不能被称为第一部神话学概论性质的书。该书是文学的神话学概论,而对于神话的更加广泛的影响没有展开论述。

  最近,杨利慧教授的《神话与神话学》一书出版了,这也是非常令人欣慰的事。现在的学术评价对于教材的贡献几乎不加认可,很多学校把教材编写的工作量算得很低,因此,编写教材的人实在是忍辱负重,在默默地奉献。与王先生的《神话学概论》相比,《神话与神话学》的专业性更强,其中关于神话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为入门学子提供了基本的门径,他们可以循此向神话学的更高境界迈进。该书对于神话的口头传承也进行了很好的阐述,这与她自己的研究经历有密切的关系。但是,该书从本质上讲还是一部文学的神话学的概论。

  神话学研究是不是应该用文学的神话学研究、历史的神话学研究、民俗的神话学研究,或者人类学的神话研究这样的称谓来表述呢?不是的。这样,神话学还是附庸。神话学必须建立独立的体系,不应该把神话搞得支离破碎,表面看起来,神话与这与那都有关系,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结果就会是什么都不是。

  笔者认为,神话学应该以神圣叙事所带来的社会与文化的认同与建构为核心,来确立自己独立的文化地位,要和文学、历史、哲学和民俗的研究区别开来,建立自己独特的学术范式和话语体系,这样才会有前途。因此,我们必须建立独立的神话学的理论体系,使神话学走上一个新的台阶。

  [1] 参见新浪读书网页: http://vip.book.sina.com.cn/pub/book.php?book=548188&dpc=1。

 

(本文刊于《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1年第9期
“神话与神话学:教材建设与学科发展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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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利慧

杨利慧

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学与文化人类学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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