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民俗风情〔一〕

《诗经》民俗风情〔一〕

与哲学的诗化相应的，是诗化的哲学。在这方面，《诗经》的哲理价值认定是学术界众口一词的。但是作为本文，我们更关注的是《诗经》当中的民俗价值认定。婚丧嫁娶、人际交往、生活常识、禁忌祭祀……凡是和百姓日常生活有关的东西我们都可以从《诗经》文本中找到影子甚至具体描述。还有一个重要的价值认定是不容忽视的，就是《诗经》文本本身，就是礼俗关系华丽转身的产物，因而民歌（草根情感）成为精英思维的内容，精英操持成为百姓日用的工具，在华夏文化发展史上，民俗信仰和精英思维第一次这样完美结合，造就了文学史上流芳千古的宁馨儿。

一、爱情诗与民俗解读

诗的本质是抒发情感的。情感即人们的需要是否得到满足这一条件下所产生的一种内心的体验。人们对社会的内心体验，即人之间关系的内心体验。而在这些人际关系的内心体验中，两性之间这一较容易激发情感的人际关系所产生的内心体验，所占比重又最大。把这些涉及两性之间关系的内心体验用加强(修整、提炼、凝缩)了的语言形式反映出来，就形成了男女情爱诗篇。据此，我们可以认为性爱是男女情爱诗的自然基础与心理根源；但我们决不能认为男女情爱诗只能是性爱的必然产物。男女情爱诗只能是爱情的必然产物。只有人类的性爱升华为爱情，才会产生情爱诗。人类在两性关系中产生爱情，是性意识觉醒、人的个性及自我意识有了一定发展之后的事情。这个过程的完成，大约在原始社会末奴隶社会初，即人类从群婚制的混沌迷漾中走出来的时候。随着爱情的产生，便出现了男女情爱诗。《诗经》中所保存的情爱诗篇，便是这源远流长的男女情爱诗的一部分，而且是我们迄今所能见到的、最古老的一部分。

胡应麟说：“太初始判，未有男女，孰为媾精乎?天地之气也……周之国风、汉之乐府，皆天地元声。”[1]《诗经》中的男女情爱诗，有“太初始判”的放纵恣肆，有“天地元声”的朴丽清新，而较少封建道统的桎梏艰涩，亦绝无绣帐罗帷的柔靡秾艳。其在情诗史上的发端地位，是不容低估的。

但是，在《诗经》研究史上，《诗经》中所保存的这些具有极高审美价值的男女情爱诗却长期遭受不公正待遇。从作为精英解读的汉代的《毛传》、《郑笺》、《诗序》开始，直到唐代孔颖达的《毛诗正义》，都从根本上否定《诗经》中男女情爱诗的情歌性质，而把她们穿凿附会为政治说教的工具。他们抓住诗中的片言只语，随心所欲地加以歪曲，把一些史实，硬和情歌联系起来，以达到为政治说教的目的。比如他们把《郑风·子衿》与“子产不毁乡校”相联结；把《郑风·将仲子》说成是不满“郑伯克段于鄢”而“刺庄公也”(《诗序》)。这些完全不顾及诗歌内容的离奇民歌“雅化”说诗方法，自然让人读来啼笑皆非。

只是到了宋代朱熹“唯本文是求”(《诗传遗说·卷四》)，才承认《诗经》中有男女相悦之辞，把男女情爱诗从政治说教的桎桔中解放出来，其功不可没。但他在评说男女情爱诗时，大都从理学道统的立场出发，认为情歌即“淫诗”，这又不能不说是对男女情爱诗固有价值的抹杀。是另一种“雅化”。清代王夫之从“圣人有欲，其欲天之理。天无欲，其理即人之欲”(《读四书大全说·卷四》)的观点出发，批判了朱熹等人对男女情爱诗的不公正评价，肯定了情歌的积极思想意义和较高美学价值，为后人正确认识《诗经》中的男女情爱诗奠定了基础。但是王氏作为遗民精英，是在政治上被高度边缘化之后才有此睿智之举的。

《诗经》中的情爱诗情诗、婚嫁诗、弃妇诗都饱含民俗因子供人体味。只不过如前述精英和民间解读歧异而已。情诗是少男少女之间互相悦慕、思念的心声，是男女情爱诗中美学价值较高的诗篇。作为研究对象，我们固然应当揭示这些诗篇所蕴含的丰富社会内容、思想性质、阶级属性、社会历史背景以及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地理诸方面的内涵与特点，但是我们也应当厘定其中的民俗学价值。“五四”以来，学者们对此曾做了大量的工作。作为描述对象，我们则应除了有针对性地指出这些诗篇的上述内容之外，更主要的是找出它们内在的逻辑联系。

从这些诗篇的内容出发，把它们分为男女相恋过程中三个阶段的产物：相恋初期对互相悦慕之情的表白、其中充满初恋的热烈与羞涩；相恋中期对男女之间嬉乐游弋的描写，其中洋溢着融洽和乐：相恋晚期对各种恋爱结局的感受，其中不乏对桎梏少男少女纯真情感的社会环境的揭露、嘲讽、诅咒乃至反抗，当然也有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欣喜与欢乐。相恋的初期，是男女之间从心底对对方的悦慕。象《周南·关雎》、《邶风·北风》、《鄘风·桑中》、《秦风·蒹葭》等诗篇，是写男子对女子的悦慕；而《召南·漂有梅》、《邶风·二子乘舟》、《郑风·丰》、《小雅·白驹》等，则是写女子对男子的悦慕。

男女情爱诗中所描写的少男少女们相恋的结局是大殊的。我们姑且把本节后边要谈到的婚嫁诗算作男女相恋的一种完美结局吧。现在谈反映在诗篇中的，三种不尽人意的恋爱结局。一种是热恋发展到私下幽会或私奔的，象《邶·静女》、《召南·野有死腐》等诗篇，是描写情人幽会时的情景心态的。而象《齐风·东方之日》等诗篇，则是描写情人们私奔时的心理体验的，这种心理体验的特征，往往是掺杂着惊怕的狂喜与激动。《鄘风·柏舟》写的是恋人们不尽人意的第二种结局：两情长伤。女主人和她那“髧彼两髦”的情人，本已立下了“之死矢靡他”的海誓山盟，但却遭到了母亲的反对。诗人泛舟河中以“写忧”，悲怨地唱出了“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的痛苦心声。当时两性关系的文化特征，已开始束缚男女间的自由结合了。如果有情人想成眷属而又遭到当时文化环境阻挠的话，那么他们除了幽会私奔之外，就只有两情长伤了。恋人们的第三种不尽人意的结局，便是失恋——一方另有所爱，另一方“一情长伤”。象《秦风·晨风》中的主人公，就是因恋人“忘我实多”而引发的失恋情绪。如果不是热恋中人，忘了他决不会使他如此伤心。另外象《周南·汉广》，写的是自己所爱的女子由于种种原因，要嫁给别人，主人公用长长的哀歌，唱出了自己痛楚的落寞无奈。

此外，在情诗中有两类诗。一种是对强暴求婚者的揭露，比如《召南·行露》，就是揭露一个劣徒，向一个女子求爱不成，便兴狱诉讼，结果被女方当场痛斥。另一种是由于一方用情不专，造成爱情上的巨大波折，给恋爱一方造成痛苦的。如描写等待情人不见来会，怀疑其另有新欢的《王风·丘中有麻》，连朱熹都说：“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不来，故疑丘中有麻之处，复有与之私而留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