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旧作:怀念访书家路工先生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12-08 09:28:18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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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访书家路工

 

 

路工先生原名叶枫,浙江慈溪人,早年参加革命。解放战争时期在晋察冀解放区时,写了不少新诗,是一位充满革命激情的年轻诗人。进城后,曾在铁道报任职。后来成立中国作家协会,组建文学讲习所,丁玲任所长,汇聚了许多年轻而有成绩的作家,路工就到文讲所任教员,教授古典文学。他从此与中国古典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建国初期他就结识了郭沫若、郑振铎、阿英三位喜欢买书藏书的巨擘大家。他常到郑振铎先生的家里去,向他请教访书、买书、鉴定古书版本的学问。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逛古旧书店,看书、买书、收藏书。硫璃厂、东安市场的那些古旧书店,是他常涉足的地方。后来,买书、藏书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慢慢地,他也成了这方面的专家。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担任研究部主任,同时又担任着文化部的访书专员,在郑振铎先生领导下到各地访书。60年代,他调到文化部,在齐燕铭同志的领导下,专职为国家搜集古旧书籍。他除了到各地访书搜书之外,也兼及古字画、古砚之类。他随走随写,曾以“访书见闻录”为总题,在《人民日报》《文汇报》等报刊上开设专栏,介绍他所见到的珍贵古旧书籍,引起不少读者的兴趣。20年后,即1985年他才将访书途中所写的这些短小文章结集为一部很有参考价值的《访书见闻录》交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唯其颇有参考价值,出版社第一次印刷就印行了8500册,发行量可谓相当可观。

 

我于1957年秋天北京大学毕业后,就经老师曹靖华教授介绍,到了中国文联所属的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在他的直接领导下从事研究工作。1957--1959年间,我曾两次跟随他到江浙一带去访书、买书,我们走遍了苏州、常熟、昆山、南京、上海、杭州等地的大小书店,为单位、也为个人买了不少古旧书籍。当时我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在跟随路工先生到江浙一带访书的过程中大开了眼界,增长了许多见识,也结识了不少文化界名流学者。我学到了许多在课堂上和研究室里无法学到的知识,深深感受到了祖国文化遗产的丰富深厚,文化传统的源远流长,初步懂得了“学海无涯”这个成语的含义。这段短暂而丰富的经历,对于我来说,是终生难忘的。

 

   江南一带的一些小城,明清以来就有刻版印书的传统,书籍印刷出版业极为发达。建国初期,这些小城里也还保留着大量的私营小书店。那些私营书店的老板,在古书的版本、纸张年代、字体特征、价值等方面,大都是行家,在他们的书店里,往往收藏着很有价值的古旧书。路工先生是个很散淡的人,极不讲究穿戴仪表,常常衣冠不整,到外地去出差访书买书,也从不逛景游览,总是一头扎进那些小书店里看书,一进去就是半天。这些书店的店面一般都很小,不仅四壁全是书,连睡觉的小阁楼上也都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书。只要路先生一来,那些熟悉他的老板便绽开着笑脸把他迎进店里,有的还把他拉进里间里去,从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拿出一两部善本书来,给他过目,请他鉴定,却从不急于问他是否要买。路先生也就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开始一页页地翻阅。有时还用手捻一捻那些发黄的书页,细细地辨认收藏者们在书上留下的钤印,判断一下这书的年代。有时翻几页,也就明白了这些书的版本价值。

 

   在这些小书店里,路工先生发现和购买了许多有价值的古旧书籍。当时他的行政级别是十一级,每月工资195元。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已是高不可攀,可是他却时时感到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常常不能当时向书店付清买书的钱。但是,凡是他喜欢的书,即使身上没有足够的钱,他也不肯轻易放手。因此常常见他和老板商谈,赊着账把书带回旅馆。回到旅馆后,废寝忘食地连夜翻阅;一旦决定要买下来的书,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去书店,告诉老板,等有了稿费时再付书钱。那时,许多藏书家也大都是这样买书的。郑振铎和阿英先生也都曾用赊账的办法买过书。我记得路先生编的那本《李开先集》里的许多资料,就大多是从赊购的古旧书里选出来,出版后再向老板们付清书钱的。有一次,他编选的《明清平话小说选》出版了,一下子拿到了2000多元的稿费。他兴致勃勃地要我陪他去上海,除了和当时任新文艺出版社社长的姜彬等几个朋友吃了几次馆子外,都付给了以前赊欠福州路上那些书店老板的书款,兜里立刻变得空空如也。再买书时,又欠了一笔新账。

 

   “文革”中,他的处境很惨。60年代,康生曾多次指示他帮助买古书和古字画,大量侵吞国家的财产。“文革”风暴起来,他个人收藏的许多珍本图书,也都被康生派人强行拿走,或被红卫兵抄走了。几年不给他发工资,他的夫人张英只得去变卖书画来维持全家的生活。当我从干校回来,再次来到他在河泊厂胡同的宿舍时,家里已经几近家徒四壁了。晚年,他担任了多年中国俗文学学会的副会长,大部分时间住在上海、苏州和家乡宁波市慈溪县,全力从事俗文学和良渚文化研究。整理出版了他收藏的清光绪年间的长篇吴歌《赵圣关》抄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与人合编出版了两卷本的《古本平话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和《访书见闻录》。至于他的藏书,劫难后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把剩下来的古旧书籍和唱本,几乎都捐献给了他的家乡慈溪县。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据说县里文化部门的负责人认为那些旧时代的小唱本并没有什么保存价值,就检出来不要了。他大概未曾听说过,敦煌遗稿中的许多属于唐代、甚或早于唐代的唱本、宝卷,对于研究历史和研究文学具有多么重要的价值!好在在场的宁波市有关部门的一位识货的朋友,接受了他捐赠的这批本应属于珍本的唱本,将其带到了市里。去年,我还曾经与他商量,是否能向中国历史博物馆图书馆捐赠一批古旧图书,他从宁波给我寄来一张书单,我一看,已经没有什么珍贵版本的古旧图书了。

   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著名华人学者陈庆浩,在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发现了明代小说家陆人龙编撰的短篇小说集《型世言》,并将其交付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出版,在国内引起了普遍关注。接着,中华书局等国内十多家出版社都争相出版了这本书。前年陈先生回国度假,我曾陪他到路工先生在新源里的新住所拜访,并向路工先生谈起《型世言》的发现经过、作者陆人龙及其弟弟陆云龙(号薇园主人)。路工先生收藏有明末隆武年间(约1645年前后)陆云龙的小说《清夜钟》刻本(收入《古本平话小说集》中),便把自己收藏着的原版拿给陈先生看。陈先生特别珍视该书中的十六幅插图(每回一幅)和图赞,以及盖在该书扉页上的陆云龙的一颗私章,就向路先生提出借回旅馆去复制。路先生慷慨地将这部明版书借给了他。路先生与友人谈得十分高兴和投机。由于高兴,他又动手翻箱倒柜地把他近年搜集的良渚文化玉器,一一展示给我们欣赏。

 

   去年夏秋之际,我应邀到宁波参加一个文化旅游项目的论证,又顺便参观了由路工先生担任顾问的梁祝文化公园。五十年代,他出版过一部《梁祝故事说唱集》,对梁祝传说和说唱颇有学养。听说他在慈溪病了,很想去看望他。但由于时间的关系,最终未能见面。回京后不久,接到朋友电话,说他病重,被送回北京来了,住在北医三院。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到医院,说动了在病房把门的护士,来到他的病床前。病房里一共有七个病人,他的床位在门口。他面容枯槁,嘴巴抠了进去,呼吸困难,已经生命垂危。我看了这情景,心里一阵难受。我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居然睁开疲惫的眼睛,认出了我,并用难懂的宁波话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我终于听懂了他意思:要我帮他找找医院领导,给他换一间病房。我答应着。随即去找护士长和医生,向他们申述:路工是我的老领导和老朋友,他是1938年到延安参加抗大的老革命,又是知名的诗人和学者,希望他们予以照顾,换一个条件好些的病房。他们表示同情,但却无法解决。我带着失望和无奈再次来到他的床前,含着眼泪向他告别。我预感到这可能就是诀别,所以我不忍心告诉他我联系的结果。

 

   这段时间,陈庆浩先生正在北京逗留。我从医院回来,他到我家来访,我便把路工先生病危的消息告诉了他。他说,他要到医院去探望路工先生,路工先生给过他帮助。我说,你去探视也许会有助于改变他的住院条件,但我还是劝你不去为好,因为那里的条件毕竟太差了,你去了会很难受的,你的心意到了就行了,“心到佛知”嘛。

   未过几天,1024,路工先生就告别了人世。他活了77岁。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仪式或追悼仪式,儿女们护送他的遗体到八宝山火化了。我的老领导、老师和朋友,诗人和学者,一个为国家访书作出过贡献的专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地球上消逝了。尽管我对他的死早已有了思想准备,然而一旦听到他逝世的消息,特别是未能亲自向他送别,心中不免升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1997年2月3于北京

(发表于《文汇读书周报》 1998912日)


1958-12-13-刘锡诚与路工摄于厦门鼓浪屿日光岩(到.

1958-12-13-刘锡诚与路工摄于厦门鼓浪屿日光岩(到.

1984-06-26-刘锡诚与路工张紫晨摄俗文学学会成立大会

1984-06-26-刘锡诚与路工张紫晨摄俗文学学会成立大会

TAG: 访书家 路工 民间文艺研究家

车前子的个人空间 车前子 发布于2011-12-08 10:05:42
如此有贡献的老先生,临终这么寒怆,真是莫可名状的悲哀。
刘锡诚的博客 边缘人 发布于2011-12-08 16:20:33
一介书生,奈何!我再补发两张照片在文末。
我来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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