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旧作:访书又得《剑客图》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8-24 09:57:25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访书又得《剑客图》

  刘锡诚

 

        访书家路工先生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领导,我在他的领导下工作了大约五年的时间。他对我的人生观和工作观的形成,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他爱书如命,是个书痴子。建国初期他就结识了郭沫若、郑振铎、阿英三位喜欢买书藏书的巨擘大家。他常到郑振铎先生的家里去,向他请教访书、买书、鉴定古书版本的学问。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逛古旧书店,看书、买书、收藏书。硫璃厂、东安市场的那些古旧书店,是他常涉足的地方。后来,买书、藏书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慢慢地,他也成了这方面的专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担任研究部主任,同时担任着文化的访书专员,在郑振铎先生领导下到各地访书。后来,他调到文化部,在齐燕铭同志的领导下仍然从事老行当,除了到各地访书外,还兼及字画、砚台之类。他随走随写,以《访书见闻录》为总题,在《人民日报》《文汇报》等报刊上开设专栏,介绍他所见到的珍贵古旧书籍。这本书于198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印刷就印行了8500册,发行量相当可观。1957--1959年间,我曾两次跟随他到江浙一带去访书、买书,我们走遍了苏州、常熟、昆山、南京、上海、杭州等地的大小书店,为单位、也为个人买了不少古旧书籍,我也在跟随他访书的过程中大开了眼界,增长了许多见识,结识了不少文化界名流学者。深深感受到了祖国文化遗产的丰富深厚,文化传统的源远流长,初步懂得了“学海无涯”这个成语的含义。

  江南一带的一些小城,明清以来就有刻版印书的传统,书籍印刷出版业极为发达。建国初期,这些小城里还保留着大量的私营小书店。那些私营书店的老板,在古书的版本、纸张年代、字体特征、价值等方面,大都是行家,在他们的书店里,往往收藏着很有价值的古旧书。路工先生是个很散淡的人,极不讲究穿戴仪表,常常衣冠不整,到外地去出差访书买书,也从不逛景游览,总是一头扎进那些小书店里看书,一进去就是半天。这些书店的店面一般都很小,不仅四壁全是书,连睡觉的小阁楼上也都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书。只要路先生一来,那些熟悉他的老板便绽开着笑脸把他迎进店里,有的还把他拉进里间里去,从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拿出一两部善本书来,给他过目,请他鉴定,却从不急于问他是否要买。路先生也就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开始一页页地翻阅。有时还用手捻一捻那些发黄的书页,细细地辨认收藏者们在书上留下的钤印,判断一下这书的年代。有时翻几页,也就明白了这些书的版本价值。

  在这些小书店里,路工先生发现和购买了许多有价值的古旧书籍。当时他的行政级别是十一级,每月工资195元。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已是高不可攀,可是他却时时感到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常常不能当时向书店付清买书的钱。凡是他喜欢的书,即使身上没有足够的钱,他也不肯轻易放手。因此常常见他和老板商谈,赊着账把书带回旅馆。回到旅馆后,继续废寝忘食地翻阅;一旦决定要买下来的书,第二天再去书店告诉老板,等有了稿费时再付书钱。那时,许多藏书家也大都是这样买书的。郑振铎和阿英先生也都曾用赊账的办法买过书。我记得路先生编的那本《李开先集》里的许多资料,就大多是从赊购的古旧书里选出来,出版后再向老板们付清书钱的。有一次,他编选的《明清平话小说选》出版了,一下子拿到了2000多元的稿费。他兴致勃勃地带我去上海、南京、杭州等地,除与周村、李进、姜彬等几个朋友吃了几次馆子外,余钱都付给了赊欠福州路上那些书店老板的书款,兜里立刻变得空空如也。再买书时,又欠了一笔新账。

  他在民间发现了许多和挽救了许多长期被埋没的珍本。1957年他在黄山脚下的屯溪镇访到一本明代万历年间的刻本图册《酣酣斋酒牌》,郑振铎先生一见,大喜过望,就收入他的私人藏书之中,并写了一篇小记说:“路工于安徽屯溪得明酣酣斋制酒牌一册,予甚羡之。这次他又到那个地方去,又得到这个酒牌一册,乃归予,殊感之。酒牌之制,为时颇古,明人尤尚之。陈老莲水浒、博古二牌,传遍天下。此册是明万历末所镌,亦云新安黄氏手。较老莲二牌犹早数十年也。一九五七年一月七日。”郑先生所言之此前所得的那一册,不知何书,路工在《访书见闻录》中则记载了另一种画册,即清咸丰四年清样本《列仙酒牌》。从这篇小记里,可见郑先生对路工的器重。后来路工又访到了一本晚清杰出的人物画家任熊的《卅三剑客图》画册。其中33幅人物画,画的都是下层社会人物,没有一人是社会上层的文武官员,画之外,还有画家的赞词。如赵处女一:处女如公之狙。虬髯客二:负心可嘬,非公世界。京西老人六:风雷电,板一片。荆十三娘十:慕中立,藐诸葛。……《绳技》一幅,画家画了一位贫穷的绳技者,他满头蓬发,仰脸望天,左手高举,遮盖着刺目的阳光,右手捏着一条盘旋于地上的长绳,表现他即将把绳子抛上青云,攀绳登天的绝迹。作者为“绳技”者所作赞词曰:“绳何来,债无台。”点明艺人空有一身绝技,仍然摆脱不了一身的债务。立意含蓄,而同情下层受苦受难民众的用心,却跃然纸上。路工为这本晚清画册写了一篇《晚清杰出人物画家任熊》的长文,加以介绍和评价,收入其《访书见闻录》中。任熊(1820—1857年),浙江萧山人。其作品,除此图册外,还有《列仙酒牌》48幅。路工先生生前收集到的古人图册,不止这些,还有明代画家文征明的画和八大山人之一朱耷的一本包括12幅画作的画册。这些画后来到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文革”中,路工的处境很惨。许多珍贵的书都被康生拿走或被红卫兵抄走了。几年不给他发工资,他只得靠卖书画来维持全家的生活。当我从干校回来,再次来到他在河泊厂胡同的宿舍时,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好书了。晚年,他担任了多年中国俗文学学会的副会长,大部分时间住在上海、苏州和家乡宁波市慈溪县,全力从事俗文学和良渚文化研究。整理出版了他收藏的清光绪年间的长篇吴歌《赵圣关》抄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与人合编出版了两卷本的《古本平话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和《访书见闻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至于他的藏书,劫难后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把剩下来的,几乎都捐献给了他的家乡慈溪县。

  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著名华人学者陈庆浩,在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发现了明代小说家陆人龙编撰的短篇小说集《型世言》,并将其交付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出版,在国内引起了普遍关注。接着,中华书局等国内十多家出版社都争相出版了这本书。前年陈先生回国度假,我曾陪他到路工先生在新源里的新住所拜访,并向路工先生谈起《型世言》的发现经过、作者陆人龙及其弟弟陆云龙(号薇园主人)。路工先生收藏有明末隆武年间(约1645年前后)陆云龙的小说《清夜钟》刻本(收入《古本平话小说集》中),便把自己收藏着的原版拿给陈先生看。陈先生特别珍视该书中的十六幅插图(每回一幅)和图赞以及盖在该书扉页上的陆云龙的一颗私章,就向路先生提出借回旅馆去复制。路先生慷慨地将这部明版书借给了他。路先生与友人谈得十分高兴和投机。由于高兴,他又动手翻箱倒柜地把他近年搜集的良渚文化玉器,一一展示给我们欣赏。

  去年夏秋之际,我应邀到宁波参加一个文化旅游项目的论证,又顺便参观了由路工先生担任顾问的梁祝文化公园。五十年代,他出版过一部《梁祝故事说唱集》,对梁祝传说和说唱颇有学养。听说他在慈溪病了,很想去看望他。但由于时间的关系,最终未能见面。回京后不久,接到朋友电话,说他病重,被送回北京来了,住在北医三院。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到医院,说动了在病房把门的护士,来到他的病床前。病房里一共有七个病人,他的床位在门口。他面容枯槁,嘴巴抠了进去,呼吸困难,已经生命垂危。我看了这情景,心里一阵难受。我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居然睁开疲惫的眼睛,认出了我,并用难懂的宁波话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我终于听懂了他意思:要我帮他找找医院领导,给他换一间病房。我答应着。随即去找护士长和医生,向他们申述:路工是我的老领导和老朋友,他是1938年到延安参加抗大的老革命,又是知名的诗人和学者,希望他们予以照顾,换一个条件好些的病房。他们表示同情,但却无法解决。我带着失望和无奈再次来到他的床前,含着眼泪向他告别。我预感到这可能就是诀别,所以我不忍心告诉他我联系的结果。

  这段时间,陈庆浩先生正在北京逗留。我从医院回来,他到我家来访,我便把路工先生病危的消息告诉了他。他说,他要到医院去探望路工先生,路工先生给过他帮助。我说,你去探视也许会有助于改变他的住院条件,但我还是劝你不去为好,因为那里的条件毕竟太差了,你去了会很难受的,你的心意到了就行了,“心到佛知”嘛。

  未过几天,10月24日,路工先生就告别了人世。他活了77岁。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仪式或追悼仪式,儿女们护送他的遗体到八宝山火化了。我的老领导、老师和朋友,诗人和学者,一个为国家访书作出过贡献的专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地球上消逝了。尽管我对他的死早已有了思想准备,然而一旦听到他逝世的消息,特别是未能亲自向他送别,心中不免升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写于1997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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