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婴1(访灵札记11)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2-08 18:11:44 / 个人分类:行者手记

    1.冷屋

    阿攸告诉我,今晚阿兰家"起新房"(盖新房仪式),村里人都请了,邀我们也去坐坐。

    阿兰家的新房在树东头。我们去时,她家屋里院坝里都挤满了人。老人指点年青人加工木料,把最关键的几根安装到合适的部位。我们插不上手,便呆在一边,向一位上了年纪的客人询问有关房子的事。

    这间房子和村寨里所有的房子一样,盖的是传统的式样,只是木料和土坯用得多一些,不像阿攸和村里多数人家,是用竹笆做墙做门。屋顶也不是那种屋檐离地仅三四尺的草顶,而是高挑的瓦顶,与满坡暖褐色的浑圆草屋相比,有些突兀和生硬,当然,也气派得多,看得出来,这家人家境要好一些。

    村寨主体部分建在朝南的山坡上,所有的房子,也大多取座北朝南的布局。按当地居住习谷,房屋有"母房"和"子房"两种。"母房"较大,这是家长或当家兄长居住的主房。"母房"附近是"子房",为儿子成年寻偶或建立小家庭所用。待到父亲去世,当家的长子便迁入"母房",充任新的家长。

    今天起的新房属于"母房"。由于习俗为男女分住(夫妻也不例外),所以"母房"又分隔为"男室"和"女室"。从南边的正门进去是男室,也是客房,靠西的墙边有火塘,如有客人,就睡火塘边。男室火塘一般只用来取暖照明烧茶。男室北壁有隔间,男主人和未成年儿子睡。另一半用木板或竹笆隔开,开有一门,进去便是女室。女室的火塘较大,用于煮饭、煮猪食,有的另隔一处起灶,但都在女室内,明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女室北壁的隔间,是女主人和女儿睡。女主人床头供奉着神圣的"祖公背袋"(或竹箩),虽在她的床头,包括她在内的任何女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准碰它一下。女室东壁另开一门出动,门外是木碓。

    当然,在这里,女性角色与灶的关系,还不像汉人眼中的"锅边转"那么低下。至少在仪式中,女性作为"掌火"者,一度成为家庭的核心。按传统习俗,起新房的一项重要仪式是"接新火"。火种将由房主人的母亲(祖母)从老屋的火塘取来,她走在最前面,带领众人将火种、锅碗、水壶、被盖、饭菜等送进新房。进房后,她将芭蕉叶中包着的火种倒在火塘里,加上柴草,吹燃,再用粗大的木柴架出很旺的火,以象征家运兴旺。人们围坐火塘边,老祖母由"掌火"者变为"掌食"者。她亲自动手,把饭菜一碗碗分发给众人。食品也是富于象征意味的,例如,芭蕉杆的嫩心是必不可少的,俗话有"火烧芭蕉心不死",芭蕉砍了又发,吃此菜喻意岁岁生发。由于类似的思维习惯,几乎所有的事物都有了象征意义,或取其形,或取其音,都能找出很多话说。我曾在他们的宴席中看到许多可看不可吃的菜肴,如生芋头活螃蟹之类,原来这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唱或做"比方"的。比如,魔芋在当地话中,与"喜欢"音近,于是,取生魔芋一箸,夹到有情之人碗中,是暗表爱意。如果不知,咬上一口或以为别人作弄自己而弃之不理,便要闹出笑话。同是芭蕉,难吃的芭蕉杆心(在很多地方是用来做饲料)之成为庄严仪式上的圣品,是因为它的"易发"导致的联想;好吃的芭蕉如果长成双连必被抛弃,则是因为习俗忌讳双生子。

    起新房仪式中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项目还有立中柱。中柱是支撑这个家的关键。立柱时要选好日子,柱头要挂茅草,柱基要杀狗祭奠。茅草和狗都有避邪求吉的作用,特别是狗,在很多重大祭祀活动中都要用。在他们的传统观念中,狗属盛阳之物,可以镇住那些藏匿于地下的或野外的阴邪之物。为了中柱稳固如山,还要用米、蛋、盐、葱、姜等物祭地基。

    "母房"中男室的门柱也很重要,那是埋胎盘的地方。男室又叫正房,男室的门叫男人门。生了孩子,丈夫用干竹片割了脐带,便把胎衣埋在男人门门柱外。如孩子生得多,则依次排列,一直埋到屋角。

    起新房还有个神圣的仪式是挂"阿拍八劳",即挂"祖公背袋",它是一个布袋,也可以是个小竹箩,是祖灵栖息的地方。进新房时,由这家的男人将它挂在女主人床头,杀一只小鸡祭献祖神。祖公背袋里还装有两个竹筒,一公一母,公的装水,母的装谷或饭,凡重大年节、秋收吃新米、起新房,都得祭它。全家无论男女老少,都得对它磕头。磕头按长幼顺序,各得一块鸡肉,剩下的煮一大锅鸡肉烂饭,来贺的客人每人得一碗。这是进新房的第一碗,这碗鸡肉烂饭因沾有祖灵的福气,所以,和芭蕉心一类食物一样,成为起新房仪式中的神圣食物,吃了即有认祖归宗、兴旺发达的意义。

    吃过神圣的第一餐,竹编桌子迅速被收拾干净,女人们手脚利索地给老人们重新倒满酒,一大碗猪肉放在了中间。村中的老人按性别分坐在男室和女室,一边喝酒,一边将大腿横伸出去,这时,恭侯在两旁的姑娘立刻熟练地为老人们揉脚、按摩肩背。

    我看见给巴和老歌手端坐正中。酒力使他们的脸熠熠生辉,火塘旺旺的火,把新屋照得喜气洋洋的。不知何时起的头,像混在酒里一样,有支歌一直在他们喉咙中转,在不知不觉中随着酒气和火光传散开去,音韵钝钝的,然而极有穿透力。

    按惯例,歌唱到几时,酒也喝到几时。我酒量不行,找个借口先逃了--我已是满脸发烧,而那歌,似乎才唱到开天辟地的时候。

    场坝里也挤满了桌子挤满了人,大概全村的人都集中在这儿了,因为全村的人都或多或少来帮过忙。一家有事,全村帮忙,这种美俗,人们谈得已很多了。

    "乡亲们来帮忙,给不给工钱?"我问几位蹲在木屑上喝酒的汉子,他们的工具还放在旁边。

    "笑话,要什么钱!"他们中一人用手掌抹一下碗边递过来,"只要起房这天有大碗的酒就好,喝!"

    对面山坡上也有两三间盖起大半的新房,我顺手指道,"那家也快起了,几时喝得他家的酒?"

    他们从眼角瞅了一眼那几间房,淡淡答道:"不喝"

    "为什么?"

    "你不懂",他们有些生硬地说,"反正不喝"。

    这话反引起我好奇心。仔细一看,那房子盖在背阴的北坡,刚在寨门内不远处,与南坡一式朝南的房子相比,显得冷冰冰无生气,房前冷冷落落有几个在挑土改料,和这里热气腾腾众手相帮的情境形成很大反差。

    "他们咋不来喝酒?"我察觉可能有问题。

    "哪个敢请!"这次答得倒很干脆。

    我怕犯忌,不便直问,便说:"那房子盖在背阴的坡上,怕不大好。"

    "那是他们自找的。"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

    我再问怕要扫他们的兴,便起身告辞。附近转了一会后,趁人不注意时溜到坡对面。

    应该说,坡对面的这几间房子,盖得比村里所有房子都气派些,不仅用瓦顶,承重部位还用了砖。这家人算是村中的殷实之户了,为什么反受歧视呢?

    房主人是位爽朗的壮年汉子,叫汤者,55岁,他热情地让我进屋喝茶。闲聊中,得知他是最早试种新谷种的,目前亩产达1000多斤,加上山地,粮是足够吃的。他还种了10亩甘蔗,年产18吨甘蔗;养了19条黄牛,加上其他副业,收入也蛮不错的。他生有6子,都已分家或出嫁,只有老母亲与他同住,另外,小儿子者赫和儿媳者妞也紧挨在他旁边。眼下盖的房子,就是他的"母房"和小儿子两口子的"子房"。

    说话间,他儿媳者妞进来加茶。者妞长得清秀而丰满,笑起来两个大酒窝。她18岁结婚,现在才21岁,传统打扮,依我看算得上村里的美人了。当她斟了茶低头退去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很面熟,就说:"好像我们见过面的?"

    她点点头,羞怯地说:"是的。去年,在山坡上,你来录歌。"

    对了,我想起来,那天傍晚,树丛后隐去的那张泪脸。但为什么流泪呢?想问,又不好开口。

    汤者说:"村子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住家的攸佐,还是我干儿子呢!小时候他身体不好,手杆细得像麻杆,请师娘来算,说要认干爹,三天内哪个去他家就是干爹,我撵牛路过,拜了干爹,给他取了名字,手杆才长粗。"

    "你干儿子咋不来帮盖房呢?"我想起刚才的谈话,就问。

    "他娃娃小,不好麻烦他",汤者欲言又止,见儿媳走出门,才叹口气道,"怕冲着他们。"

    "什么‘冲'?"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惊诧。

    "你怕是听说了",汤者指指对面的村子,"者妞生了‘上山去的种',也就是双胞胎,犯了祖宗的忌。"

    我的心紧了一下,我知道在这一带的习俗中,双生子意味着什么。据当地本民族学者披露,他们祖祖辈辈传下的古规认为:人的怀孕生育不仅仅是一种生理行为,更是一种与神灵鬼灵或祖灵紧密相关的事。人们传说,双生子及其父母身上缠附着厉鬼邪灵。除了人身体孕育外,在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孕育儿女的世界,那儿有许多鬼魂,生男生女,生好生坏,都由鬼魂决定。生了双胞胎,是因为得罪了汤帕(他们历史上第十四代首领)的魂,被他引诱下水,当他作怪较轻时,生下六指、缺嘴等;作怪最毒最深时,生下双胞胎,所以他们对双胞胎的恐惧远远大于六指、缺嘴,称它为"汤帕乌甲斯",即"黄色鬼(魂)"。另一种说法:双胞胎是人的魂与孕育世界里猪、狗的魂交配后生下的,超出了人与畜的界线,已不属于人的范畴。"措片",即是他们对双胞胎、六指、豁唇、缺耳等异态婴儿的统称。对于他们来说,"措片"婴儿的出生意味着灾难的降临。由于畏惧生下"措片"婴儿,习俗中有许多禁忌,如不能吃双黄蛋、双连瓜果和炒油饭,吃饭时不能双脚搭在一起,不准直对火塘上面的烤台角吃饭,夫妻不能同用一双筷子一个饭盒吃饭;生了"措片",不能直说,只能说生了"上山去了人","遇着汤帕的人",甚至牛角裂开、牛蹄脱落、猪狗一胎产一两头、母鸡孵小鸡与它粘在一起等等,都在忌讳之列。

    "措片"禁忌始于何时?据对其父子连名谱系的查询,从"阿祖索咪俄"开始数至14代"追汤帕"时,"追汤帕"名字下划有一条横线。为什么他的名字下面划有横线?可能与从这一代开始分支有关,也可能与传统中"汤帕然中"、"莫欧然铁"(汤帕是生双的,莫欧是生单的)的说法。当汤帕家生下双胞胎后,他的父亲莫欧(即莫欧追)认为:莫欧家有八九胎,一胎生一个,生了八九次;汤帕家一胎生两个,违背了人一胎生一个的规律,是"不洁净"的。为了把汤帕与洁净的人区分开,莫欧便在他名字下划了一条横线。

    该份材料还明确指出,过去,在该民族所有习俗中,措片习俗的影响最深最广泛。只要生了措片婴儿,都要烧毁其房屋,赶出寨门,处死婴儿,夺走母亲生双胞胎时穿戴的服饰并烧掉,产妇在一年内也不能穿有花纹的衣服,生双胞胎的父母被撵到山上,家中的财产和牲畜被烧掉或分掉。据调查,西双版纳××族生下措片婴儿,立即由父母或亲戚用火灰塞死或棍棒打死,如果两种办法都不奏效,就用被子蒙住坐上去压死。景洪县大勐龙勐宋乡×××寨的沙×家和×××寨的吉×家,分别生了六指婴儿、双胞胎,沙×家用被子蒙住婴儿压死,吉×家先用火灰塞,没有塞死,又用棍棒打,直到婴儿断气......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据查实,解放前,西双版纳××族生育的措片婴儿无一存活......

    措片婴儿一生下,龙巴头立即告知村民"胯骨下面太阳照啊,月亮附近出了七颗星,脖子出血,自己不能治啊,百会流血,自己不能医。白日没有想到,5大格的房子里啊,雷雨交加;夜晚没有梦到,5排的屋里啊,雾露遮盖"(意为大难临头,走投无路)村民听到消息,立即停止生产。处死的婴儿拿到很远的山上埋好后,全村寨的人和婴儿父母一起,用90市尺布、10两银子、20只鸡、8头猪、3只狗、1只羊,请巫师念经送鬼。送完鬼,洗完礼后,婴儿父母可以回村寨居住,寨门秋千、水井要在龙巴头的主持下重换新的。解放前,只有富人才出得起这些东西,请得起巫师。穷人被赶出村寨后,很难再回来,只得居于深山老林或逃往他乡。

    婴儿出生的当月内,任何人不准纺线、织布,到跳舞场唱歌跳舞;不准到别寨串门子,别寨的人也不能进来,双方有事只能在寨门外商量,听到别寨生了措片婴儿,全村要停止生产,祭龙一夜。

    50年代后,为了根除这一陋习,国家通过各种形式,积极宣传医学、科学知识并用法律加以约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然而,在部分经济、文化较落后的地区,"措片"习俗仍然影响着人们的生产、生活和心理。

    1991年,景洪县嘎栋乡××村的一位妇女生了双胞胎,引起了村民的恐惧,因为害怕村民怪罪,夫妻俩就抱着婴儿到景洪县医院躲住起来,后经妇联等有关部门做了他俩和村民的工作后,才敢抱着孩子回去。长大成人的措片,在婚姻问题上尤其困难。景洪县橄榄坝曼洪乡某村寨,有姐妹俩,长得美丽又勤劳,但因她俩是双胞胎,寨中小伙子都不敢娶她俩,理由是怕她俩再生双胞胎。姐姐后来只得嫁与一外来包工者。生育措片的人,谁家办喜事,都不愿请他们,即使请,也不会让他们坐上席,潜意识里,人们认为他们不洁净,会带来灾难。[1]

    这些事,听别人说起时,就像一些遥远的传说或"学术问题",当它以活生生的人话生生的事放在你面前时,才会嚼出它的苦涩。

    我寻不出宽慰的话,只好说:"生双胞胎怕啥!要是我,笑都笑不赢呢!"

    "习惯不一样啊!"汤者叹口气道,"去年我卖了10条牛,想盖新房。什么都合计得好好的,哪晓得出了这个事。那天,我去砍木料,走得远,回不来,就住亲戚家。第二天一大早,村里有人跑来找,说你媳妇昨夜生了要撵上山的种,邪灵上了身。我一听坏了,急忙赶回家,娃娃不得见,说是已处理了,丢山上去了。媳妇和儿子也搬到山上,在我家甘蔗地里搭个窝棚住。媳妇身子虚下不得床,只有请个老倌送饭。按我们习惯,最短要住7天,最长就说不准了,也会永远不得回来,我心里急,去问老人,老人说,他俩要想回寨子,就要请尼帕来送鬼,做民族的礼性。老人说不做不得,不做不给回寨子。我只有再卖牛去做,让他俩变好人,我卖牛买了7个猪(公的要3个,母的要4个),15只鸡(不要白鸡),2条狗,请外寨的尼帕来念咒祭鬼,说:‘这事以后再不要给她碰着,以后几代都不要碰着。'把狗杀了丢出__巴门回寨子。回来也住不得寨子里了,他俩口子的房子,从生了那上山的种就被拆丢了,烧了,只能在寨子边重新盖。我原来住在寨子中间的,现在也住不得了,一起搬过来。他们跟我同住,他们的东西才不会完全被烧掉分掉。"

    汤者简单地讲到这儿,突然没了话说,扭头朝门外看去。

    村寨中间的场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许多人在那儿跳舞,人声喧哗。者妞正倚在一棵木柱上往那边瞧,汤者则低了头去弄火塘里的灰,表情有些酸楚。



[1]以上情况为朱继英女士提供,有关"措片"习俗的文章,朱女士已发表于1996年1月出版的一本学术会议论文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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