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生于端午故事辨伪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6-08 11:04:19 / 个人分类:神话学

 

孟尝君田文为战国末期名动一时的四公子之一,司马迁著《史记》,特为之作《孟尝君列传》,孟尝君礼贤下士、鸡鸣狗盗等故事因此为后人津津乐道,而孟尝君生于五月五日险遭其父遗弃的故事,则因为涉及端午禁忌习俗,故历来为言端午风俗者所必称。

据《孟尝君列传》记载,孟尝君为齐相靖郭君田婴之子,田婴嫔妃甚众,生子四十余人,而孟尝君田文之母为田婴之贱妾,身份极为低微,又因其为五月五日所生,故一出生就遭到田婴的嫌弃。《史记》云: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田婴逼迫田文之母抛弃新生儿,实非因其母身份低贱,全怪此子生不逢时。据《史记》此说,战国末年齐国就有五月五日生子妨害父母的说法了。《史记》为史书,史迁为良史,因此,《史记》的这一记载,历来就为言端午风俗者深信不疑,后世诸书,论及五月或端午的诸多禁忌,每引《史记》此文为说。最早征引此文的当属王充《论衡》,其《四讳篇》云: 

(世俗)以为正月、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已举之,父母祸死,则信而谓之真矣。……昔齐相田婴贱妄有子,名之曰文。文以五月生,婴告其母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婴,婴怒曰:“吾令女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至户,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嘿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如受命于户,即高其户,谁能至者?”婴善其言,曰:“子休矣!” 

与《史记》所言大同小异,显然就是抄自后者。同属东汉的《风俗通义》亦称:“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故田文生而婴告其母勿举,且曰:‘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史记·孟尝君传》索隐引),虽未言所据,但显然也是出自《史记》。又,南朝刘敬叔《异苑》卷十云:“田文母嬖也,五月五日生文。父敕令勿举之。母私举文,长成童,以实告之。遂启父曰:‘不举五月子,何也?’父云:‘生及户,损父。’文曰:‘受命于天,岂受命于户?若寿命于户,何不高其户?谁能至其户耶?’父知贤,立为嗣。齐封为孟尝君。俗以五月为恶月,故忌。”所言亦与《史记》同出一辙。后世如宋《太平御览》卷三十一《时序部》十六“五月五日”条下、陈元靓所纂时令类书《岁时广记》卷二十二端午风俗下《生贤嗣》亦俱引《异苑》此条为说。清乾隆五十四年(己酉)李光地领修《御定月令辑要》卷十五“田文生”条直接转引《史记》此文,清嘉庆十七年(壬申)秦嘉谟编刻《月令粹编》卷九“田文生”条亦同,除此之外,诸岁时月令之书,对此多有征引,不胜枚举。

五月五日生子不举的禁忌,自王充之后,历来就不乏辨析其非者,如宋刘昌诗《芦蒲笔记》、明谢肇淛《文海披沙》、清吴翌凤《镫窗丛录》、清陆一湉《冷庐杂识》等,皆以田文虽以五月五日生却非但未妨碍父母反而光耀门庭之事实,证五月五日生子不举之说的不足为训。说明王充、刘昌诗辈虽怀疑五月五日生子不举的禁忌之可疑,但对《史记》中的此条记载却都深信不疑。实际上,直到现在,民俗学者在论述端午习俗、追溯端午禁忌诸端之渊源时,也经常援引《史记》此说,说明当今的民俗学者依然将这一记载视为毋庸置疑的可靠史料。

但是,《史记》中的这则记载果真就像一般所相信的那样确凿可凭吗?仅仅因为它出现于《史记》这样一本伟大的历史著作中,我们就可以对之深信不疑,并不加考量地据以考证端午风俗,从而相信早在战国末年就已经有五月五日生子不举的民俗禁忌流行于世了吗?我们知道,司马迁著《史记》的史料来源,除了传世文献之外,还多取于口耳相传的故老传说,而口头传说的史料价值,是不能不加考量就全盘接受的。更有甚者,古书流传于世,辗转抄写,往往免不了后人的增饰、篡改,这一点,《史记》亦概莫能外。所以在我们引用《史记》词条记载证明战国端午风俗之前,理应首先对其可靠性作一番辨析。

实际上,研究中国传统节日的民俗学者,如果对于中国古代历法制度和节日流变有所了解的话,就不难看出这则记载的问题。节日之为节日,就在于其在一年的历法周期中,都有固定的日子,并在这些固定的日子举行特殊的庆祝、祭祀之类的活动。因此,研究节日,追溯节日及其风俗的来源,首先要着眼和说明的就是其特定的日期以及它何以在这个日期举行。节日的发生和演变的秘密,往往就隐藏在其特殊的时日之中。正是节日在一年周期中周而复始地出现于特殊的日子,决定了在这个日子举行什么样的活动,并赋予了这个节日及其活动以特殊的意义。不从时间入手,而一味从节日的习俗和信仰表象入手,对节日的来历和意义进行解释,往往流于皮相之论,这正是当下中国节日研究的弊端之一。而对《史记》中这则史料的轻信,对其中存在问题的疏忽,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众所周知,当今的传统节日,除了清明、冬至少数几个节气性的节日是按照阳历确定日期因而其在阴历月份中的日期没有固定之外,其他节日都是按照阴历的月份,固定在某月中的某一天,如元宵在正月十五日、端午在五月初五日,七夕在七月初七日,中秋在八月十五日、重阳在九月初九日等等。但是,中国传统节日的日期,并非自古就如此。将过节的日子固定在阴历月中特定的一天,这只有在用初一、初二、初三之类数字记日的制度成为惯例之后才有可能,但这种数字记日制度,却并非自古即然。

记日法,是历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中国历史上,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通行的并不是眼下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这种数目字记日法或阴历记日法,而是干支记日法或者记旬法,也就是用十个天干(甲、乙、丙、丁……)和十二地支(子、丑、寅、卯……)相互配合而生成的六旬记日制度(又称六十甲子),此法以干支为序以系日,周行循环,终而复始,每一个日子都有一个对应的干支名,某个日子在一个轮回的六十甲子(六旬)系列中是固定的、唯一的,但由于一个阴历月并不正好是三十天,也就是说甲子序列和朔望月天数不能通约,所以导致特定的干支日期在一个月中的位置不是固定的,反之,一个特定阴历日期(如五月初五)在六十甲子序列里的位置也不是固定的,比如说,今年(2010年)端午节(五月的第五天)是丁酉日,明年(2011年)的端午节却是壬辰日。古人以干支记日,也就必然以干支记节日,也就是说,在干支记日的制度下,节日的日期也只能是用干支规定,这就决定了,某个节日的日期,不可能在某月的第几天固定下来,而只能固定于某一个月的某个特定干支日上,比如说,上巳节规定在三月的第一个巳日,由于巳是十干之一,因此上巳节就可能是从三月初一三月初十之间的任何一天,端午节一开始则可能是规定在五月的第一个午日(故称端午,而不称端五),午为十二支中之一,因此端午节就可能是五月初一到五月十二中间的任何一天。

在漫长的历史上,中国传统历法迭经变更,其中的记日法,如果撇开早期观象授时时期根据月相弦望朔悔的变化以记日的习俗不论(此种记日法常见于《尚书》以及周代铜器铭文中),则主要经历了一次重大的改变,即从通行干支记日到通行序数记日,这一改变,大致是发生于东汉到魏晋之间,尽管不同地区、不同阶层的情况各有不同,但遍查传世文献和出土简帛资料,我们可以断定,在战国时期,后世所习以为常的序数记日法尚全不见踪迹,那时候无论官、民,通行的都是干支记日。明乎此,则我们也就足以断定,非但孟尝君及其父母不可能知道他的生日是五月五日,他的生日肯定是一个干支日期而不是数目字日期,而且,那个时候,根本就不会有五月初五这个日期,因此也就根本不会有在五月初五过端午节这个习俗,即使那时候已经有了今日端午节的前身,那个节日也不会是固定于每一年的五月初五,因为,归根结底,在那个通行干支记日的时代,根本就不会有五月五日这一天。

有鉴于此,可以断定,《史记·孟尝君列传》中关于孟尝君生于五月五日的整个记载,断非史实,纯乎故事而已。这个故事,可能是司马迁在他那个时候听说的故事,反映的不是战国的风俗而是西汉的观念,但更有可能是后来的好事之徒自作主张窜入《史记》中的,也就是说,《史记》原文中只是说孟尝君生于五月,而并无五日之说,五日的字样乃是端午节的日期定于五月初五之后为后人所加。至于孟尝君的真实生日,以及孟尝君在出生之时是否因其生不逢时而差点被其父扼杀于摇篮之中,则只能是一个不解的历史之谜了。

明白了这一点,《史记》中这则关于五月五日生子不举的记载,是否能够用来证明此种禁忌风俗以及五月为恶月的观念早在孟尝君的时代就已经存在,就大可质疑了。

至于《史记》中的这则故事,究竟有何等来历,则是另外一个饶有兴味的民俗学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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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辨伪 端午 故事 孟尝君

付伟安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付伟安   /   2010-06-08 21: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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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功力的文章啊!下载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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