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育光]萨满文化和谐律探析

萨满，这在世界人类文化史上颇享盛誉而又令人敬畏、崇仰的神秘称呼，已日益为世人所熟知。毫不夸张地说，数千年来，中国北方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文化发展史的核心史观，便是萨满文化的传承史。三十多年来，我们在与世代信仰萨满传统观念的满、蒙、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赫哲、锡伯乃至朝鲜族等诸民族考察中，与二十余位男女萨满和穆昆交友谈心，其中多人久已离世。从难忘的考察中，感悟萨满在漫长的发展进程中不平凡的神秘经历，和他们为族群安危锲而不舍地献身智谋与精神。

古老的中国萨满文化，源远流长，囊括了天文、地理、航海、渔猎、耕牧、养植、医药、自然灾害预测防范以及人生心理疏导、病理调治与道德伦理规范等等方面，都有可贵的独特开拓和成就，遗产丰厚，堪称历史文化大宝库。故而，赢得族众世代崇敬和信赖。上世纪以来，人们热衷于萨满其人的探索，恰是鉴于萨满是萨满文化的缔造者、弘扬者和传袭者，从而揭开萨满神秘的光环，认知萨满在人类生存中的特殊地位和贡献。萨满早已被世界人文学、民族学、原始宗教学者阐释透彻，国内外久有定论。何谓萨满？《清文总汇》卷五释解萨满一词为“知晓”。满族著名东海萨满史诗《乌布西奔妈妈》，也讲述萨满是“晓彻”之意。[1]萨满是氏族卫士，“民族之师、民族之神、民族之魂，承继着民族精神文化的全部遗产，从而享得全民族的敬重”[2]。大宗中国北方民族学调查材料说明，社会需要是一切新生事物孕生的基因。特定社会历史时期萨满文化形态的出现，有着时代的必要条件和滋生土壤。追溯人类生存史，早期氏族组织刚刚形成时，不一定就有了萨满概念。但在古人类生存集群中，在与庞大的自然力长期严酷磨砺拼搏中，会锤练出善于敏求、多才多艺的圣哲贤者——氏族萨满。黑龙江省满族吴扎拉氏《吴氏我射库祭谱》和《富察哈喇礼序跳神录》中，赞颂“萨玛生世，祖德宗功”， “萨玛人杰，常庸难为。聪痴舞号，皆溢神瑞”，看作氏族之祥瑞。遥远的人类初萌时期，社会生产力还处于极端愚昧落后状态，人的思想意识形态和思维观念，完全禁锢和停滞在低级幼稚阶段。氏族为种族繁衍、为能成为生存地域的支配主体，面对严峻、冷漠、陌生、暴虐的自然界，争得生存发展空间，全方位多角度与之周旋较量。在血与火、长与消、光明与黑暗抗争中，领会敬畏自然，崇拜自然。萨满神话神歌，记述了先民们求索光明坦途所蒙受的种种罹难。在生命搏击中被疫病灭绝、被野火焚噬、被洪水吞埋、被强族逐散……，懂得并学会能够被大自然幸运容留、毅然衍生下来的氏族，确是众多大小族群中佼佼者。至今，在黑龙江上源洛古河口岩石古壁上，隐约留有不朽的女首鹰形萨满凿痕像，仿佛在向苍穹倔强呐喊[3]。萨满降世，正是远古生民为了有力应对既是人类生存须臾不可离分的大地自然界，又是人类生存强大的对手，随时去要预测排解来自大地母亲霪威无常、瞬息变幻的考验和挑战。那时，蒙昧幼稚人类，完全被动地约束在宇宙自然力支配之下，观念和意识严重地被局限被制约。生存中出现诸多偶然性、困惑性奇遇，都感迷茫，久之形成幻觉，萌生种种神秘的超自然力意识。这便是萨满多神崇拜观念和信仰行为的发轫。“宗教只发生于人类的最古老时代、野蛮和蒙昧的时代，惟有在这个时代，宗教才是完全新鲜而活跃的”[4]“人的依赖感是宗教的基础，而这种依赖感的对象，这个为人所依赖、并且人也感觉到自己依赖的东西，本来无非就是自然。自然是宗教最初的、原始的对象，这一点是一切宗教、一切民族的历史充分证明了的。”[5]百验不变的寒域严酷生存模式，使北方远古生民逐渐成熟起来，滋生、坚定最初始的衍生哲学——尊天敬天观念，如《庄子·达生》所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学会了解天，看风雨，观气象，了解大自然，摸索和总结天的运动和阴阳规律，进而在氏族萨满导引下宣泄繁缛仪式和高扬心灵和谐观念，透彻地认识天，适应天，顺和天。醒悟人在自然界中生存地位与本能，顺则通，通则生，生生兴旺；反之，逆生祸，祸生灾，灾灾衰亡。惟如此，人类才能尝到自然界更多甜头，少躲灾，少吃亏，高枕无忧，安全无虞地在大地上生息得更好、更顺畅自如，少遭山水惩罚，永享宁静。

萨满文化对神秘的自然界天穹广宇的世代虔诚敬祀和礼拜，全部珍藏和传流在中国北方阿尔泰语系诸民族的萨满祭礼和萨满神谕即神歌之中。萨满神歌，就是域北生民的生存史，俗称“萨满经”。满语多用“达拉尼”或“涉奔”表示。蒙古博称“博格诺木”，达斡尔族雅德根称“恩都尔罗木”，鄂伦春、鄂温克、赫哲、锡伯与满语相近似，汉译都是“神祖的话语”，也就是“萨满经”。“萨满经”核心要旨，从古至今警示或告诫后人要恪守顺天、应天之道。“萨满经”义蕴广远，恕于篇幅概言之，颇涵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深邃理念，讲求原始朴素的萨满文化神祗原道观、天穹三界观、气运观、魂魄观等，天地就是这个运动有序的宇宙交揉总体，天经地义，循环不已，告谕人类务须严遵宇宙间物质生命相荣相长、相濡以沫、同气相求、同类相应的秩序和规律，不可轻蔑，不可亵渎，不可倒置，不可僭越，否则必遭祸殃。这便是萨满千古恪守的生存和谐律。和谐律，就是适应律。所谓“律”，司马迁《史记·律书》云：“六律为万事根本焉”。满语称“达勒嘎春”，就是事物之根本，是信律，是戒律，是大自然的警示录。“萨满经”是北方先民生存经验和智慧结晶，是世代萨满的盖世绝想，囊括了萨满教对宇宙自然界所有有惠或有害于人的已知自然现象——萨满所谓的神灵形态、个性、嗜好、喜怒、好恶的艰辛总结，阐释它们的形成和特点以及在穹宇间所显现之非凡功效和能力。从萨满神谕谕中获悉，萨满经多少代、多少坎坷和教训，为后世寻觅换得的生存经、生存警示线内涵极其丰富，是多方面的。然而，“萨满经”最核心贡献就是人与自然界之间如何永序地和谐相应相处的警告和经验。殷嘱什么样可以做，什么样绝不能做。这就是萨满神歌关于神的传记，也就是神龛的故事。

“萨满经”素以神歌形式，世代在萨满中口耳传袭。“萨满经”最有感召力和传播力，充满富有想像力的迷人神话，尤其喜用奇奇怪怪的禽兽骨骼和雕人、石兽以及树皮花水染色绘制的各种符号，表示发生或防治地动（地震）、山笑（泥石流）的兆候和程度、形象传授观瘟病、听江海潮、尝百草、验测孕育经验，便于普及和记忆，刻骨铭心。与四季节气相和，萨满常卜冬夏雪雨盛衰，创造“以星定时、以星定位、以星定岁”的古老历法，至今仍有天文学价值。世代口耳相传承袭下来的萨满神歌和古朴的卜筮神语，唱出族人祈愿安宁的心，唱出神祗警示世人的生存经。研读各族萨满珍藏的所有韵文体祭礼神本以及禁忌、卜筮、天象、预言等散文遗迹，教育子孙审时度势，谆谆吟诵萨满生存和谐律，殷嘱严肃对待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我曾与满族著名大萨满杨世昌、赵兴亚，鄂伦春族大萨满孟金福、关扣尼，达斡尔族大萨满平果、杨文生，哲里木盟科尔沁博色仁钦，鄂温克族大萨满乌列，求教他们：“每次击鼓昏痴一霎时，心里最高的祈愿是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告诉我：尽管各族萨满祭祀语言、程式、氛围、献牲迥别，亘古至今，说句大实话，就是一心一意求阖族吉顺，与天顺、与地顺、与人顺，天乐，地乐，人常乐。满语称“依吉思浑”，或称“阿查么哈”，祈愿天地祥和、四海升平。萨满文化数千年来青春不老，其内在的无限魅力，就在于萨满晓彻诸事，先察先觉，未雨绸缪，在祭礼、祛病、禳灾、记史、歌舞等方面倍显才干，巧妙应对一切生存危难，凡事平安顺遂，开辟和创造氏族心理抚慰术和激扬不衰的应对强大自然界的生存和谐律，维系氏族坚韧不衰的凝聚力，调遣疏导族众因病因灾万念俱焚的颓败心理，常给氏族成员在生存抗争中带来安慰，给多艰的前程送来企望，成为氏族倍受敬仰的圣者，世代受益，安全感和依赖感更强。

萨满世代为创造与弘扬与天与自然宇宙的和谐律观念，主要践行或体现在各族萨满所主持的各种祭礼仪式，祈祷和祝愿的祈神语言，都倾注于顺天敬神，祈求天神地祗护佑，岁岁人丁兴旺、风调雨顺、渔猎农牧丰盈。北方满族等诸民族先世都是渔猎民族，是自然之子，与大自然界有天然一体感，和睦相亲和安全共荣观念至深，认为“山亦有魂有知觉，挖山等于割肉，绝不轻易掘沟、砍山伐木”[6]。在鄂温克、鄂伦春、达斡尔等猎民，进山狩猎或祭拜山林，将山林就看成自已的家，与大自然心灵和谐观倍加浓烈，进山禁忌甚多，不说脏话，不对古树小便，尊称高山谓“玛发”“太爷”。进山打猎必先祭拜，每进山或放排都敬“白那查”或“白那恰”山神，即在树干下部刮出一块皮，绘长髯老者像，猎人平安幸福都是山神赐予的。满族《瑷珲祖训遗拾》载：“满洲诸姓萨满均有卜风，未有卜算能事者非为名萨玛也。满洲诸姓一年数卜，生育卜算、耕猎卜算、布库（跤斗）卜算、远行卜算、立宅卜算、祭期卜算……，卜算之虔之繁，耗资之巨，均在北民之冠。”[7]满族萨满占卜，擅于观察山狸子、猞猁、貉子等野生动物，因它们长期生息于部落屯寨周围的山莽林地，喜选山岩树丛，掘土深居洞窟之中，生性异常机警，地下偶生异音或异味，它们都最为敏感，其中只要一兽惊叫，便会震群，传播甚速，霎时各洞小兽便纷纷离穴远遁。故民间颂其“土穴神”的美名，由其卜算滚石、山塌、地动和沼气的灾情。[8]萨满古老的灵魂观，具有宏大的包容情怀，对上述萨满多神崇拜的庞大灵体。赋予人格化，如，日、月、星辰等奉为穹宇女神、凶猛的虎、熊等敬称为“玛发”“老爷子”，鱼、虫、卉、草等尊称为“神女”、“格格”，将寰宇中所有的诸种生命皆被视作宇宙中的平等一员。萨满为获得氏族部落长久的居址安宁，促进人与自然界的和谐相处，在漫长的社会生产生活中，不断总结、切磋、归纳和创造出有独到的古老气运观察方法与经验，最擅长于观察宇宙间气化、气运、气凝、气聚形势变化，如大地间山、川、湖、海、江、河、草、木、花、果，人、马、牛、羊、驴、骡、猪、犬及禽、兽、鱼、虫等等，上述一切物质生物，皆各有其独具的体态形貌和气运活动形式，构成自已别具一格的生物类型和新陈代谢的独特模式。萨满就是依据不同的物质事物门类，详细体验观测其生活进程中，查明该个体物质气化、气运、气凝、气聚等，观其微弱盛衰，是否与常态有异，是否呈现些微变异，从中忖度和预测其气运演进趋势，方可防微杜渐，避祸躲灾，果断判定行止，兴利谋福，永葆康宁。在此基础之上，满族历代萨满创造出观气卜灾异、观气择居址、望地气、看水线、辨草种、识河道、听蛙鸣、识禽兽等萨满安宅秘诀，使山区部落建宅可防地陷、泥流、水患之虞。

满族众姓保留古老的萨满原始六大野祭祭礼，如《火祭》就是对祖先古昔生火、识火、驭火、治火、保存火种生存经验的讴歌。神歌中有“火是笑着来，火是蹦着来，火是树上来，火是雨里来”的生动描述，揭示烈火变幻莫测、凶虐难驭的特性和规律，也就是告谕人类与自然界火的和谐相处。吉林省九台市满族奚曷特里氏（石姓）家族，就有闻名中外的萨满“跑火池”祭礼。满族萨满古老的《鹰祭》，相传始于金源时期，神歌铿锵，鹰舞壮观，充分显示北方渔猎民族骏马雄鹰闯北疆的无比豪迈，也是讴歌北方渔猎民族对掌控雄鹰生存特性和伟力的深沉礼赞。神歌唱道：

“啧，从天飞降像风雷闪电，

啧，从山飞下像金光照眼，

啧，左翅膀扇开遮住太阳，

啧，右翅膀扇开挡住月亮，

你前爪尖搭在松阿里乌拉（松花江），

你后爪尖钩在东海巴卡锦霍洛（锡霍特山沟壑）……”1

在满族家藏古老的萨满笔记《瑷珲祖训遗拾·顺思》中载：“日东出，月西落，天恒古。卜其势，顺其道，应无常。”这是满族民间长期传诵下来的日常生活卜算口诀，仔细思忖，颇有哲理和深意，耐人寻味。说来，人类生存在大地之上，朝朝暮暮，最亲切、最熟悉不过的宇宙奇观，便是“日东出，月西落”的自然现象。地球上所有物种与人类，就是凭依这种宇宙间最根本的运动规律，分秒不息地输送来光明和温暖，循环不已，恒古不移，方使大地翠染山河、生机盎然，青春常在。我们的祖先，对养育自已的温馨大地，挚爱和观察得何等深沉而细腻，就是时刻从“日东出，月西落，天恒古”的宇宙自然运动规律中，发现和卜测天道中偶然出现的某些奇异的徵候，做到事先的防范和准备。先世萨满从而为后世留下了上述认识和卜算天道规律的可贵箴言，殷嘱弟子和儿孙们谨记。另外，翻阅满族早期传留下来的《吴氏我射库祭谱》中，还可见到该族萨满经年积累下来的有关如何应对生存和谐律的详尽记载，堪称弥足珍贵的治家立国格言：“师云，万事唯求和顺，乃有阳关坦途耳。古之祭献，篷首豪歌，唯申虔祈也。故萨玛祭祷舞号，顺天之韵，应和之求也。萨玛五应五勿悖，天道箴言，子孙铭鉴耳。

歌曰：应季勿悖时，颗粒满归仓。

应狩勿悖戮，鱼猎岁岁享。

应居勿悖野，水土永安生。

应栽勿悖植，苍森草木香。

应营勿悖堤，洪患免生殃。”

古人云：“八音会谐，人之所悦”[9]。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是当今人类社会中最值得高度重视的研究课题之一。《吴氏我射库祭谱》“五应五悖歌诀”，是历代萨满传统仪式与心灵和谐观念的高度凝结，贯穿整个萨满文化史的始终。萨满生存和谐律是萨满文化的精髓，值得认真思索和总结。我们应发扬光大人与自然、人与人相荣相长的古老禁忌与经验，即使在今日社会，依然具有不可轻蔑的警示与借鉴意义，更好地推动社会前进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