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纤夫”与营销文化

　　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应该给提议在巴东神农溪恢复“裸体拉纤”的政协委员颁奖，不是说这个提议多么有创意或者操作性强、有广阔的经济前景，而是奖励这个提议已经达到的宣传效果——它在大众传媒上所产生的效应甚至堪比投入巨资在央视做广告。

　　在风景区恢复裸体纤夫的想法并没有太多的想象力——很多文化创意的目标都对准了猎奇和身体的凝视——只不过却恰合了我们时代欲望经济的“主旋律”。资本主宰了生产、流通乃至消费的所有环节，直至把感受力和兴奋点都资本化了，因此也造成了媒体关注的兴奋点。

　　舆论对于此项提议，反对的居多，理由既大义凛然又“文化正确”。三峡的纤夫有其具体的历史、地理和经济因素，让已经渐行消失的文化现象重新以“表演”的形式出现在游客的视野中，不免有生存图景货币化的嫌疑。主动将一种传统的人和生存方式物品化为被观光客观看、注视、品鉴的客体，说轻点是谋求地方经济发展而利用民族民俗文化资源，说重点是一种为了求得可能存在的经济利益而自我贬抑，甚至可以提升到轻视民众个体人格尊严的高度。

　　于是，我们顺理成章地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文化，文化，多少利益目的假汝之名！

　　但是，且慢。事不关己的时评家们也好，忧患深远的知识分子也好，或者仅仅是无聊发泄一下的网友也好，在批评和赞成之间，都不关纤夫的事。纤夫怎么想，我们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地方官员为打造旅游品牌所做的可能性努力。这种努力在地区闭塞、交通不便、经济尚不发达的“老少边山”地区，怎么说也是一件应该表扬的事情。

　　这样一说，又不免陷入了“经济至上主义”的嫌疑，但是我想说的是，即使是那些纤夫，在如今的社会流动比较宽松的机制下，如果自己不愿意，也没有谁能够强迫他在游客的目光下脱下内裤。且不论这个提议最终能否实行，如果真的恢复了裸体纤夫，轻易地从道德层面指责其损害人格或者为了发展而侮辱了文化，可能也有些一厢情愿。如果说，这样的“表演”把真实的历史虚化了，那么较之于“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这种“纤夫的爱”，则要真实得多。

　　关于人格和尊严的问题，说来话长，简短截说，在裸体纤夫这个事情上，如果不损害他人，自己愿意，就可以当做是底线。而关于经济与文化的复杂纠缠更非一两句所能理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所谓经济和文化的分割也许仅仅是个话语表述上的分裂，在现实层面的实践中，文化何时脱离了经济成为一个高高漂浮在上的纯洁又高雅的东西？那只是具体人群、特定时期、特殊背景中的一小部分。

　　恩施属鄂西，为土家族、苗族、侗族等聚集的少数民族地区，离湘西并不是很远，但是远不如湘西有名。2008年我曾经沿着三峡一线考察过此地，不惟清江、神农溪，不太为人所知的大峡谷、腾龙洞等地也是风景绝佳，又有茶叶、织锦等土产，硒铁矿藏也很丰富，更兼多民族同胞人情纯朴、古风犹存，实在是个非常值得一游的地方。可惜处于群山峻岭之间，我去的时候铁路尚未修通，因而也阻碍了它各方面的发展。如今铁路既成，发展旅游业，加大宣传力度，合理利用既有的民俗资源在当地官员看来也是合乎逻辑的事情。

　　一件可以被展示，并且期望在展示中获得利润的东西或者现象，自然有着它的卖点。“裸体纤夫”的卖点可能在于：一、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思维下的“奇观”，以奇异的风俗民情的标本化来吸引好奇与注目；二、“男色消费”，这也是“裸”之重点，支持者认为裸体纤夫构成了力与美的想象；三、“历史的化石”，作为古老三峡水上文化的一个遗存，可以勾连其沧桑的联想与文化的怀旧。当然，这些方面都是错综于一体的。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沈从文关于湘西的小说，那些沅江上的水手、吊脚楼上的妓女，他们的蓬勃跃然的生命力就是天地间的大美，又岂是某种道德、人格、文化堕落所能掩盖？那么，我们进一步可以问：为什么不可以？

　　以身体和隐在的情色张力作为促销手段的事情充斥于各种各样的传媒与现实之中，甚至以身体资本本身作为交易物的也心照不宣地不在少数。较之于此，裸体纤夫倒是光明磊落、坦荡豁达得多。

　　换个方式思考，对于民俗、身体、文化的“商品化”千万不能本质化，仿佛它一旦商业化了就固定了、空洞了、僵死了，须知实践的总是具体能动的人。“商品化”也可能只是一种彼此相互利用的博弈方式，实践充满了太多的可能性。所以，我把这个提议当做是一次绝妙的公关营销，如果政协委员们都能如此踊跃献计献策，那至少比只知道举手表决的“打酱油党”要好得多。

《中国民族报》2010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