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相似的故事,流传最普通,也最美丽,我在《民间文艺掇拾》篇中已约略说过,此刻不必多谈。《蛇郎故事》,我们这里有的叫做《嫁蛇》,有的叫做《七姑娘嫁蛇》。我尚在广大时,曾写了一篇寄北京岂明先生,惜末递到。自从虽曾数次对静君说过,但终于写不成。先因在《民俗》三十一期看了二篇同样的故事,又感于容先生的劝勉,故特抽暇写下来凑趣。想来读者们也许是欢迎吧?至如编辑《蛇郎》故事集,虽早有此意,但为着材料缺乏,只得作罢。我在此竭诚向读者们征求,请各把所知的相类似的故事,写下来寄给我。我的信件,可由广州文明路,中山大学,民俗学会转寄。直寄广东,龙仙,新书社收转,亦可。
水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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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有一对老夫妻,耕田过活,膝下无儿孙,止有七个儿女,以第三的为最妒,第七的为最美丽,最贤惠。
一天,独自过山过径去耕田,不料在山径里碰到一条大蛇,溜溜的赶来,伸头吐舌的缠住了他的周身,连动也动不得。他急得发哭了。
——生好善,不独没有得到荣华富贵,临老反要被蛇缠死,真是意料所不及!我想一生并没有做恶事,大蛇白白的缠住我,真是岂有此理?
——听说你有七个儿女都很美丽,只要你肯拿一个给我做老婆,我便放你回去。
——笑话,笑话!我的女儿怎能拿来配蛇?
——不可么?缠死你!
——哎呦!痛呀!痛呀!肯了,肯了。我现在是愿意了,但不知她们姊妹可肯嫁你?
——你试试问她们吧。
——呵。……
蛇仍缠住老头儿,不过不用力缠绞,使他喊痛苦罢。
等一会儿,他的大女儿来叫他回去吃早饭,见状大惊,缩手缩脚,神魂惊悚的站在远远地叫道:
——亚爸!归来食朝(早饭),又有新禾白米饭,又有鲜鱼煮鲜汤。
——妹子!你嫁不嫁蛇?
——亚爸,我不嫁蛇,蛇头蛇尾缠紧爷。
他失望了!大女儿悄悄的回去了。二女儿来了,高叫道:
——亚爸!归来食朝(早饭),又有新禾白米饭,又有鲜鱼煮鲜汤。
——妹子!你嫁不嫁蛇?
——亚爸,我不嫁蛇,蛇头蛇尾缠紧爷。
他又失望了!二女儿悄悄的回去了。他盼望三女儿来!
三女儿来了,站在远远喊道:
——亚爸!归来食朝,又有新禾白米饭,又有鲜鱼煮鲜汤。
——妹子!你嫁不嫁蛇?
——亚爸,我不嫁蛇,蛇头蛇尾缠紧爷。
他又失望了!三女儿悄悄的回去了。
四女儿、五女儿、六女儿都来过了,他照例的问,都是异口同词的说不愿嫁蛇。他发慌极了!他想若是连第七的女儿都不愿嫁蛇,那可糟了!……
最小的女儿,终于蹒跚的来了,走前去很柔和地叫道:
——亚爸!归来食朝,又有新禾白米饭,又有鲜鱼煮鲜汤。
——妹子!你嫁不嫁蛇?
——亚爸!我愿嫁蛇,蛇头蛇尾放了爷。
说也奇怪,那头大蛇仿佛懂人性的真个放了老头儿。盘旋在地下,高伸起头,跳动着利舌,瞪着七姑娘,如奏凯旋般的快乐。
老头儿死里得生,真欢喜极了!含泪与七姑娘告别后,对蛇说道:
——把这个女儿嫁给你,你好生抚养吧!领去!由你领去!
七姑娘紧握住蛇尾,蛇呼风唤雨,如流星般的逝去了。
老头儿保全生命的回家去了。全家人都以为七姑娘必无幸免的要给大蛇吃掉。
七姑娘牵住蛇尾,在空中风驰雷动的行动,不一刻已到了一所金碧辉煌,高耸云霄的宫殿。蛇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美丽俊俏的少年王子,双双的携手进宫里去住了。
七姑娘与蛇郎成婚后,住在宫殿里,吃的山珍海味,穿的锦绣绸缎,用的银器金器,奴婢环立,任凭颐使,所过的荣贵欢乐的幸福生涯,不独生平没有享受过,目击过,就是连梦中也没有幻想过!
满月(一月)后,她忽动思家之念,饮食不饱,坐卧不安。蛇郎问明原由,遂打发她去探外家(归宁)。她领了婢女,担了珍珠宝贝,穿了锦绣绸缎,插了金簪,带了玉手镯响叮噹的到了娘家。拜了爷妈,探了姊妹,遂追述起她与蛇郎结婚的种种情况来。
大家都异常欢欣的恭贺她。老妇人,以母女得再重逢,更欢喜得相抱痛哭,诉说两地的牵记相思来。
但是七姑娘的六个姊妹当中,第三的生平贪心嫉妒,眼见妹妹的荣华富贵,不免懊悔当日没有嫁蛇。愈想愈眼热,愈想愈难过,遂不禁于羡妒之余,私自定下了毒辣的计划。
——妹妹!我们两个,谁比谁美丽?
——三妹,老实说,你比不上我。
——你穿上了美丽的衣服,我当然比你不上。若是交换穿着到井边去照人影,怕未必是你过美丽吧?
七姑娘与三姊交换穿了衣服,一同到后园古井中去照人影。七姑娘道:
——三姊!还是我比你好看。
——你穿的鞋袜,比我美丽哩。
七姑娘与三姊交换穿了鞋袜,在井栏端了一会儿到:
——三姊!还是我比你美丽。
——你戴的额子,插的首饰,比我美丽哩。
交换了额子、首饰,又望了一阵。七姑娘道:
——三姊!还是我比你好看
——妹妹!你有戒指、手镯,我又没有哩。
将戒指手镯给三姊戴在手上,再来比赛美丽。
——妹妹!行出一点吧,我看不见你的人影哩。
——是啊!
七姑娘伸首在望井中的人影,三姊在后乘其不意,用力一推‘哄隆”一声,七姑娘跌落古井里去淹死了!
妒妇见功已告成欣然的回来告诉老妇道:
——妈妈!我和妹妹在后园井栏上闲谈,她一失手,翻入古井里去淹死了!
——死老婢!怎么带妹妹到井边去闲走,现已淹死,看你怎么办?蛇郎来要人时,我明白告诉他,等它吃了你!
——事已如此,只好由我冒名去嫁蛇郎吧?
——你很丑,只怕蛇郎不要你!
——且试试吧。
——那由得你去尝试。
——好,好。
妒妇遂领了偕七姑娘来的奴婢,一路荡荡的到蛇郎家去。到了蛇郎家,恰巧蛇郎已出外打猎,止有他的妈妈在家。妒妇实不知七姑娘住在哪里,乃问道:
——姆姆!我的房间在哪里?
——哎呦!你不是我的媳妇,我的媳妇知头知尾。
——姆姆!系你的媳妇,日子多了忘记哩。
蛇郎的妈领妒妇到房间去,没有钥匙不能够开门。
——姆姆!我的房门钥匙在哪里?
——哎呦!你不是我的媳妇,我的媳妇,知头又知尾,知出又知归。
——系你的媳妇,姆姆!日子多了忘记哩。
——进了房间,不知大柜(衣箱)在哪儿。
——姆姆!我的大柜在哪儿?
——哎呦!你不是我的媳妇,我的媳妇知头知尾,天早去哩夜晚归。
——姆姆!系你的媳妇,日子多了忘记哩。
蛇郎的妈妈,再也不怀疑的出去了。
等了一会儿,蛇郎佃猎回来了。听说娇妻已回来,除了外套,放了器械,便欣然进来叙话。一进门见不是自己的妻子,愕然的要退出来,妒妇见不是头,遂先开口。
——郎君回来哩。
——你不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头靓俊秀不疤面(麻子)。
——是哩,在娘家煎糍,给沸油滴弄疤哩。
——你不是我老婆,我老婆的双手白俏俏。
——是咧,在娘家做苦工弄粗黑哩。
——你不是我老婆,我老婆的一双小脚白雪雪。
——是啊,在娘家做田工跌了一交,弄到肿黄哩。
蛇郎疑信参半的哑口无言了,只得认她为自己的妻子,在宫中过着团圆的幸福生活。
妒妇凭着巧舌,居然瞒过蛇郎,食丰穿阔,在宫中过着优裕的生活,私心引以为慰。
一天, 妒妇在宫中织布,七姑娘灵魂变的小鸟儿,站在檐前唱道:
羞,羞羞!
唔知羞,唔知丑,
夺我夫婿贱丫头!……
老是这样唱着,声调凄清,令人动情。恰被蛇郎听见,心中很觉得奇怪的自忖道:
——难道现在与我同居的,不是我的真正老婆么?要这个小雀仔才是我的结发夫妻
么?不,它何以这么的喊?好,好,且试试它吧。
思罢,乃对檐前小鸟道:
——你若是我的前妻,请止着了唱,飞到我肩上来,再从右袖进左袖出。
说罢,真真奇怪,小鸟果飞落他肩上,从右袖进左袖出。蛇郎至此才知道小鸟是前
妻变的,但仍不懵所以然,只得捉入雀笼里,挂在梁头上来好好的伺养。每当妒妇织布的时候,它老是如讥笑般的这么唱道:
哎呀,疤支麻(麻子脸)唔活(不敏捷),
一日织到两尺八!
哎呀,疤支麻唔趣(不会),
一日织到二尺四!
唱到妒妇又羞又愤的很是难过。置之死地的心思,这时已牢牢的种下了。
一天,蛇郎出外去了。妒妇由惊惶惭愧而恼怒的将小鸟打死了,将肉来煮酒了。蛇郎回来,她伪说是猫攫死的,蛇郎亦不之疑,遂两个对坐吃起来。蛇郎吃的,都是肉,清甜脆嫩,多么可口。妒妇吃的,都是骨头骨盘,腥臭呕人,悻悻的将其余的酒肉倒在背户荒地上。忽地里长出几株绿油油的嫩竹来。竹一天天的繁密茂盛起来,清风吹动,清雅宜人。蛇郎走去竹荫里休憩,多么凉快,且每次都拾到满筐不知所自来的鸡蛋。妒妇坐去时,毫无风信,殊为苦人,且每次满头装到不知所自来的鸡屎。恼得妒妇发火了。
——婊子麻,绝代麻!变了几回身,还要作弄我么?我割了你,看你又怎样办?
妒妇将竹尽都砍下来给匠人制一张竹床。
蛇郎躺在竹床上时,觉得很舒服,凉爽。妒妇躺下去的时候,如座针毡的难过,虽然看看竹床上,并没有利刺的东西。
——婊子麻,绝代麻!还要捉弄我;我将你烧了,看你又怎办吧?
妒妇将竹床斩碎来摔入红烘烘的灶肚内烧掉了。烧成灰炭之后,用粪箕盛着,抛到外面去。
隔邻的一个老婆婆,这天入山砍柴回来,见路边有一颗红烘烘的炭,用竹片夹回去生火了。
奇怪,真真奇怪!老婆婆自这天后,清早起去砍柴,回来饭菜已不知给何人代为做好了。早饭后出去卖柴,傍晚回来,饭菜也一样的预先做好了。老婆婆吃了几天现成饭,都不知所自来,弄得莫名其妙!后来倒给她想到一个侦探的法子。
第二天,一早她出去了,在外面走了一趟,登即回来轻轻地在门孔里望着。等了一会儿,神秘被她窥见了。灶内的火炭,滚出地下来,立即变生一个少年美丽的女子,姗姗焉羞涩地卷起衣袖去洗碗、筷,烧饭菜。老婆婆在门外张望得非常清楚,鼓起勇气的(咿呀)一声,推门进去,紧紧地箍住那个女子。
——你是人,是鬼,是妖怪,怎的从我的灶肚内爬出来?
那个女子(七姑娘),将以前种种冤屈伸说出来了。老婆婆道:
——你已很感激我,为什么替我做好饭菜之后,还要跳进灶腹内去变成火炭呢?长是变个人,不也更好么?
——我是阴气变的,没有头壳,骨骼,怎能变成个人?你拿蒲杓给我做头,竹竿给我做腰骨,莲梗给我做手骨脚骨,将衫裤给我穿上,叫了几声,我就可以弄成个美女,与你长在一处了。
老婆婆如命做去,真个面前多了一个俊俏美丽的少女。老婆婆膝下无子,老年寂寞,遂认之为女儿。
自后,老婆婆出外去砍柴,少女在家里做饭菜。母女同饮食,倒也可以了此余生。过了许久时日,少女在家织绸缎,绣花鞋,叫老婆婆拿去街市卖,她的女红很好,所值很昂,足供母女二人吃住而有余。入深山砍柴的苦工,自然可以不干了。
有一天,老婆婆又揣少女织物去卖,恰被蛇郎看到,见是与前妻所织的一样秀巧,毫厘不差,暗暗吃惊的出重价买了。付银后,顺便问道:
——这是谁织的东西,怎样与我前妻的工作一样真巧?
——是我女儿织的。
——从没有听说你有女儿,现在哪里能够白白地添一个?
——不信,你可跟我去望一次。
——好呵。
蛇郎跟老婆婆走,倒了门前,见少女正在织布,机声(哑哑)的作响。认真一看,十足是自己的妻子,虽不明其何以至此,也情不自禁的跑前去相抱痛哭了。老婆婆起初很是惊骇万状,及问明原委,也转悲为喜了。
蛇郎感谢老婆婆活养老婆的恩惠,拜她为岳母,一同迎进宫中享福了!
蛇郎与前妻又复为夫妇如初,真是婚姻本是前生定,谁也不能作弄呵!
妒妇至此,无地自容的一索吊死(自缢)了!
(注)哑呃,哑咿,均是织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