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的史记(五尺道述古1)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05-29 22:24:26 / 个人分类:五尺道述古

行者的史记五尺道述古

前言

邓启耀

        在云贵高原,山不稀奇,湖稀奇,所以高原人尊湖为"海子"。滇中大湖滇池,由此成为昆明人的掌上明珠。

     靠城的湖边有楼,登楼可以临水观湖,洋洋大观,故称"大观楼"。楼其实平凡,不凡的是楼前的长联,昆明人差不多妇孺皆知。

     长联是清代一位名叫孙髯(?-1774)的布衣诗人所写: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气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昆明人习惯把孙髯称为孙髯翁,除了诗人本身字髯翁外,这个民间习惯的称呼多少包含一些尊敬。孙髯翁是康乾之际昆明的一个穷读书人,因为看不惯科举制度误国误人,虽才高而不应试,飘然自处于流行规则之外。那个时代的知识如果不用来换成顶戴花翎,剩下的大约只有给人看看风水算算命这种事可以换饭吃。"文化"既不可能变成权力或产业,大名鼎鼎的孙髯翁就改变不了当街"卖卜",有一顿无一顿的日子。这便是人称"寒士"的那个知识分子等级。

     但自古以来,"寒士"虽寒,却每每热于评说历史,指点江山,或关注社稷民生,忧国忧民。孙髯翁就干过许多为农民呼吁减租免税、为地方寻求根除水患良方的事[1]。但"寒士"们的历史观和现实言行,往往不会为当权者所容,甚至不会为进入主流的知识分子所容。于是他们便难免忧且愤之,留下些另类的文字。

     孙髯翁对汉唐以来正史歌颂之"伟烈丰功"的不屑,被人嗅到了其间的非主流气息。应试才子阮元即为此等以嗅觉读书的人之一。阮元少年科场得意,道光年间任云贵总督。他喜欢舞文弄墨,编写过一些东西,也算一个文化人罢。如常例,"文化"在这个时候很容易成为官场逢迎的谈资或离退休前后的业余爱好。我不知道没有学历的另类才子孙髯是怎样进入应试才子阮元视野的,更不知道阮元在孙髯长联前盘桓时有什么样的复杂心情,但我们知道一如那些喜欢留下墨宝的官员一样,他不仅留下了墨宝,还理所当然地成为孙髯长联的批评者和意义"升华"者。

     孙髯翁上联主要写景,其中,"北走蜿蜒,南翔缟素",指的是昆明北边的长虫山和西南边的碧鸡关,在用典中写景;阮元改为"北倚盘龙,南驯宝象",指的是昆明北边的盘龙江和南边的宝象河。如为写景,则此处修改没太必要;如是写意,"倚龙"而且"倚"北方之"龙",自是十分明白的了;"驯象"为巧用典故,似指汉武帝曾习楼船,意欲南下征服"滇国"、"乘象国"之事,实为借寓自己以云贵总督身份代朝廷驯化"南蛮野种"之志。明为写景,暗为表意,传达了效忠北方王朝,驯民安边的隐喻。

     孙髯翁的下联纵观千年历史,明确表达了对正统英雄史观的质疑。阮元只把"伟烈丰功"改为"爨长蒙酋",便意指全变。联系上下文:"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气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孙髯翁叹的是正史标榜的历代王朝南征北战其实皆如过眼云烟。"......元跨革囊;爨长蒙酋,费尽移山气力......"阮元叹的是一统之外的边地及地方政权。更关键的是这一改,汉唐宋元"正朝"征伐边地的行为和随之而来的批判没有了逻辑关系,"断碣残碑"的是"爨长蒙酋"。对象换了,境界变了,令人回肠荡气的诗意被拗口的词句打断,知识分子独立的批判意识被篡改为歌功颂德的马屁文字。这就根本改变了长联的原意和境界。

     阮元怎样改并不是人们想要讨论的事。昆明人最看不惯的是,你以为自己是谁,以为当个官就可以改人家才子的东西?凭什么?你算老几!所以当时人即编了几句顺口溜,将踌躇满志的"文化人"阮元总督弄成笑柄:"软(阮)烟袋(阮元字芸台)不通,韭菜萝卜葱,擅改古人对,笑煞孙髯翁。"(《滇中琐记》)并且在他一离任之后即把孙髯翁的长联改回原样。

图1:50年代,父亲、哥哥、姐姐和我在大观楼公园的留影
我们身后的楼即挂着著名的孙髯翁长联。

     云南自古天高皇帝远,在所谓"主流文化"书写的正史之外,总有些另类的声音。就像云南的山水和天气一样,没有划一的样式,没有谁可以"一统"。生物的多样性和文化的多样性,基本就是云南的特色,历史的传统

     寒士眼中的历史,不会和正史书写的历史完全一样;百姓经历的历史,也不会和帝王认可的历史相同。在民间,历史不是纸上的东西,而是和融化在人们生活中的事实,活生生的经验。

     我不是历史学家,对于历史本不应该多话的。但正如那些在茶馆里街巷边谈古说今的闲人,对古往今来的天下事还总忍不住好奇,忍不住插嘴。

     70年代,我由于在汽车运输企业工作,经常跟随卡车司机跑长途。无意中见到许多在城里见不到的东西。后来搞人类学民俗学,更偏好在民间读野史,在山里走野路,一不小心,就难免撞上一些在野地里四处游荡的"历史"--那些在书上不一定有的《史记》,可触摸可意会的古董,甚至连孙髯翁那样的民间知识分子都没有接触过过的知识。比如西南的古道,它们就那么现实地在你脚下,你看得到在你之前千百年人足和马蹄留下的痕迹,听得到许多关于它们的传说。不可望不可及的西南之路,对遥远的中原人而言的确"难于上青天"。然而,对于世世代代走在这条路上的西南人来说,这些路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日日眼望天天足及。从最艰险的"蜀道"到最接近"青天"的横断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挤压之处,我们的祖先造就了一条条完全用人和畜力踩踏出来的道路。这是一些带着浓厚人文地理意味的神秘之路。

     在这些和现代公路铁路不断交叉重叠的古道上,我断断续续走了许多年,零零散散触摸到一些碎片,片片断断记下,纯为个人叙录的行者"史记",一孔之见,如此而已。

  图2:云贵交界处,"入滇第一门户"。1998



[1]见余嘉华主编:《云南风物志》,83页,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12月第二版。

 


TAG: 史记 述古 五尺道 行者手记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