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克默德与弥尔顿

克默德与弥尔顿

乔纳森
 
东方早报·读书 2009-3-15 0:54:07 
 

　　弗兰克·克默德（Frank Kermode）也不过如此。读过《伦敦书评》、《纽约书评》上的文字，有时候不免这样叹上一句。

　　克默德译成中文的的著作中有一本《结尾的意义：虚构理论研究》。不晓得有多少人从头到尾读完了这本书，反正我拿英文原著跟中译本对照着读了好几回，仍然有许多地方看不懂。他今年将满九十岁，去年还出过一本新著，并不时给杂志供稿，发挥余热固然了不起，殆难免“老手颓唐”之讥。2008年10月，克默德在《纽约书评》上评朱利安·巴恩斯的新书，把巴恩斯父母的政治信仰、宗教信仰的情形都搞错了，惹得小说家不悦，给杂志社写的信措辞相当严厉，克默德也只能道歉。岁数大了，记忆终究不可恃。

　　2009年2月26日的《纽约书评》上登了一篇克默德的新文章，题目叫《英雄弥尔顿：生日快乐》（Heroic Milton: Happy Birthday）。2008年12月9日是弥尔顿诞生四百周年，克默德在文章里介绍的几本关于弥尔顿的书大概都是因应这一机缘出版的。

　　传记在非虚构作品中的位置，大约与长篇小说在虚构作品中的地位相若。谁都知道，长篇小说比短篇小说好卖，同理，传记在非虚构作品中是最受读者欢迎的品种，至少在欧美国家是如此。说得直白些，传记也是围绕人物展开的，通常都有起伏动人的故事可讲，跟长篇小说一样，比较适合俗人。英美书评界有一个很坏的习惯，就是但凡要评传记，只要篇幅允许，就一定要把传主的生平概况从头到尾讲上一遍，全不管读者对其人熟悉不熟悉。打个比方，假设现在有本鲁迅的新传记，那么书评人就要把三味书屋、藤野先生、八道湾、刘和珍君、且介亭、周海婴等等数说一过才算圆满。你要是此前对鲁迅一无所知，没准儿会觉得书评写得相当有趣，但设使你对传主已相当了解，可能会感觉整篇文章基本上是废话。我不敢说克默德谈弥尔顿的长文通篇废话，可是像我这样对弥尔顿没下过研习功夫的读者也忍不住想说，掐头去尾，留下有关几本新书的评语便足够了，至少有十之七八的文字该弃去不用。

　　对弥尔顿感兴趣的中国读者，应该说是颇有些便利条件：弥尔顿的诗和散文作品译成中文的着实不能算少，马克·帕蒂森的《弥尔顿传略》虽简略，叙述、评价却也明了、中肯。举例来说，帕蒂森说“弥尔顿的一生就像一部三幕剧”：第一幕是沉潜安居的生活，“第二幕中他呼吸着党派激情与宗教仇恨的猛烈炽热的空气”，第三幕则是盲诗翁倾力撰写《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的晚景（参金发燊等译本第16页）。这一概括相当精当，书评人若能如此归纳，也许就不会招人厌、令人倦了。最了不起的“宝书”要数殷宝书先生编选的《弥尔顿评论集》，五百多页的集子将古今文人学者谈弥尔顿的重要文字大致收集齐了，只可惜书印得太少，一千五百册里不知有几册真正落到了笃学之辈的手上。

　　克默德讲述的弥尔顿生平，几乎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是新鲜的，恐怕只除了他提到少年弥尔顿在圣保罗学校（St. Paul's School）交了一位叫查尔斯·迪奥达蒂（Charles Diodati）的学友，两人后来一个到了剑桥，一个去了牛津，用希腊文鱼雁往来时，常有性方面的调笑。当年，杨周翰先生在《十七世纪英国文学》的小注里曾列出弥尔顿主要的传记资料（参第二版第206页），克默德提到了其中的两部，一是十九世纪的权威版本、六卷本（杨先生注为七卷，恐是笔误）的大卫·马森（David Masson）《约翰·弥尔顿传》，一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希尔（Christopher Hill）的《弥尔顿与英国革命》。

　　就像前面说的，克默德这篇书评的价值只在介绍新书的部分。三本新书分别是戈登·坎贝尔与汤马斯·N. 考恩斯（Thomas N. Corns）合著的《约翰·弥尔顿：生平、著作、思想》、安娜·皮尔（Anna Beer）著《弥尔顿：诗人、小册子作者、爱国者》以及内格尔·史密斯（Nigel Smith）著《弥尔顿强过莎士比亚？》。关于后者，克默德说道：“书名是够蠢的，不过公平地讲，书不算蠢。”可是，克默德没能找出这本书的几处优点，紧跟着列的都是它的不足了，比如说作者“爱乱放炮”（he shoots wildly）、“有时候神秘兮兮”（occasionally mysterious），批评得很痛快。给自己的著作起这样一个哗众取宠的名字，作者本人恐怕不值得认真对待。克默德说：“现代的弥尔顿传记编纂史，本身就是一部史诗。” 大卫·马森之后的标准版本也许是1968年出版的威廉·里利·帕克著两卷本《弥尔顿传》，尽管帕克谦称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据克默德说，他的传记对马森的著作有所补正。帕克书1996年出了第二版，增益甚多，负责编订的即为戈登·坎贝尔。学问传承，不绝如缕。坎贝尔和考恩斯的新传记没有太多新见，不过他们总结弥尔顿的性格“绝非完美、自相矛盾、爱谋私利、自大、热切、无情、有野心，外加狡黠”（flawed, self-contradictory, self-serving, arrogant, passionate, ruthless, ambitious, and cunning），对自己的衣食父母要求也够严格了。对皮尔的书，克默德着墨不多，大致是夸它研究充分、意见可取。

　　书评杂志肯登长文章是好事，但像克默德这篇，要是只摘出百分之二十的文字发表，读起来怕是精悍得多。克默德老矣，有所作，当倩人为之笔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