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屋和女柱:泸沽湖叙事(15)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21 06:58:33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母屋女柱泸沽湖叙事(15)

邓启耀


        这扇门永远不会对外人开放。但它又贴在你的身后,紧紧关闭着,
成为一个悬念,一个生与死的中转之地。

 

         由于几次穿裙子礼都涉及到“女柱”、“男柱”以及“母屋”、“经堂”等涉及摩梭民居民俗的关键问题,我对摩梭人的传统建筑及其文化意义,也就多了一些关注。我发现,摩梭人关于家屋的规矩、禁忌是很多的,我们这些外来人,最好多了解一些情况,以免误入禁地或做出不礼貌的事。


                                     泸沽湖边的村落,一般都是四合院式的木楞房格局

 

        以下是摩梭民居的几个关键词:

        院门

         院门是进入摩梭人家的必经之地。对于摩梭人而言,院门是隔离内外空间、人鬼划界的神圣关口。许多人家院门上皆有图画或象征物,诸如钉一牦牛角或羊角,上挂一些树枝、蛋壳、干了的小鸡之类,据说可以辟邪,阻隔殊方异物。或用黄高树的木片编一个日形的东西,叫“鲁布初”,意为“龙王念”,放在门头,“什么鬼不进来”。亦有用汉式门神和对联的,依样贴在两边,既把门,也纳福,招财进宝。汉文化的传统视觉符号似乎也成了摩梭人家“搞活经济”的隐喻图像。但摩梭地区由于深受藏传佛教和本教影响,藏区常见的“风马”在摩梭人家也很流行。“风马”是一种版画作品,将神像或经咒之类刻在书本那么大的木板上,再用墨拓印在布或纸上。逢年过节,有达巴的人家会拿出自刻的雕版,为村里的乡亲印制吉祥“风马”。这些“风马”主要有“罗打罗机”几种:

     “罗”,画太阳升起;

     “打”,画冉巴拉骑在马上;

     “机”,印章一样;

     还有一种圆形的。这些“风马”在年三十、农历初五、初十、十五或初八、十八、二十八以及祭山等“好日子”挂。可挂在门上、梁柱上,也可挂在山口崖顶。

     做这些东西,要请喇嘛念两天两夜。九种树子,所有会发芽的东西都被用来代表。

     更多的人家门头上用木板画有大鹏神鸟捉蛇神像,当地人把这大鹏神鸟称为“捏奇嘎尔米”。它头上有角,用鹰钩嘴叼住一蛇,双手抓住蛇的两头。摩梭老人告诉我,大鹏神鸟嘴里叼的蛇就是水神“鲁”(有的地方叫“甲夸”),鲁要是发洪水,只有大鹏神鸟可以制服它。它俩是对头,所以对着泉头水井的地方,要挂大鹏神鸟叼蛇的木牌,镇住鲁。家里挂有此神,鲁不敢干涉,牲畜兴旺。老人认定,嘎尔米是保护房子的。但嘎尔米也是得罪不起的一个。传说有一家请喇嘛刻嘎尔米的像,用它撵鲁。一个瘸子乱说话,说这不过是一个符罢了,不是真神。回去以后,这家人就不清静了,瘸子还得了麻风癞子。问起大鹏神鸟的来历,达巴瓦布高若讲了个故事

 

     天不翻地不复时,就有一窝我们叫“普干各多自”的神树存在了,他长在月亮上。能飞上九霄云外的大鹏神鸟捏奇嘎尔米是月亮上的神,歇在月亮的大树上,做窝、生蛋。

     有一种黑色的小鸟“夸达捏只尔”,只有小拇指那么大,生活在刺棵棵里。这小鸟要破坏大鹏神鸟的窝和蛋,让大鹏神鸟绝种,就飞上神树挑衅。大鹏神鸟看不上它的挑衅,张嘴想吞掉小鸟。小鸟趁机钻进大鹏神鸟的鼻孔里,在里面使劲啄。大鹏神鸟鼻子疼得厉害,可惜咬是咬不着,抓是抓不到,气得冒火,一不小心,自己把窝和蛋一起打烂了。

     又有一天,嘎尔米出去找食,回来发现蛋不见了,到处找找不着。嘎尔米问天神,天神告诉他是水神鲁拿走了。嘎尔米日火(骂)鲁:“啥子你都狠!你都做得起!”天神叫鲁“蛋好好还他”,鲁七想八想想不得,还了蛋。天神又冲嘎尔米说:“一个不要整一个”。但嘎尔米老是日气,把鲁啄上天,飞三转,丢到海子里。鲁掉下来,溅起很多水,一点水变成一口井、一个鬼。水井鬼是恶神,好事一点不做。人见不着,有病要撒花、牛奶、米、肉,用烟熏、念咒,撒到井边,人才会好。嘎尔米想消灭鬼,消灭不完。鬼多了,一起来斗嘎尔米。嘎尔米斗不过,心想,死也要死在天上,就到月亮上死。它死在月亮上,月亮黑了一半。天神只好派苍蝇到月亮上,在嘎尔米尸体上下子。蛆吃光了尸体,一个个掉下来,月亮才圆。


讲述:瓦布高若,摩梭人

翻译:农布,摩梭人

讲述地:四川,左所

1981年1月

 

     进入院门,是个有方形大天井的四合院,包括主房、经堂、花楼和畜厩,这便是摩梭人的一个基本社会单元——“衣度”。[1]


秋收时节,四合院里的天井、院外的任何平地,
都可能成为晒场和作物脱粒的打场

 

     摩梭庭院结构示意图:

 

花房

 

 

  花房

 

 

  花房

 

 

  花房

 

 

 

   经堂

走廊

 

 

花房

..................

 

 

 

......

 

 

......

 

 

 

院门

 

 

 

 

   母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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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房

 

花房

 

 

畜厩(楼下)    粮仓(楼上)

 

     摩梭人的房屋主体为木楞房,房屋四围用圆木砍卡口垒成,房顶用约四尺左右、俗称黄板的木板层层盖上,压以石头。据统计,仅正房就需92根圆木,两根中柱,约500根椽木,600块黄板,加之木窗,木门,地板等,一间正房要用去700多株树木。由于都用木料,榫接牢固,抗震性强,冬暖夏凉。在木材较为紧缺的地方,即使楼房外围用干打垒的土冲墙,正面也会用木板拼装。摩梭人的“敬新火歌”早就有说法:

 

     摩梭从前的木椤子房,

     房梁直五根横五根,

     巴杆子(椽子)五百根,

     黄板七百块,

     神柜是房子的母亲,

     杂柜是房子的总管,

     金子的上火铺是好男坐,

     银子的下火铺是好女坐……

 

     为什么用圆木盖房?摩梭老人喇应祥认为,这也许和摩梭人来自北方地区、有蒙古族血统有关。这样的房子在西伯利亚见过。西伯利亚原来在蒙古族统治下,有没有关系?达巴经里说,我们这种人,是住在木头搭的房子里。

     泸沽湖地区属于地震多发区,木楞房不怕震。1981年寒假期间我们在这里做调查,忽闻温泉的水浑了,干了,老百姓风传这是地震的先兆。为防万一,我们从砖瓦房搬到木头搭建的临时小屋,住得窝窝囊囊。这时看人家摩梭人,个个神态自如,根本没把那地震放在心上,这才体会到木楞房的妙处。

 

母屋和女柱

     正面的主房叫“日咪”,也叫母屋或祖母房。进入母屋要过两道门。此门门槛高,门缘低,进门必须低头弯腰。是人,就应该对祖母先鞠躬后进门;是鬼,它就进不来,因为传说鬼是不会弯腰的。低头进入,有门无窗,而且这门门旁还有另外的不少门,门内均光线昏暗,初来乍到的外人,就像进入一个迷宫。

     事实上,摩梭人的母屋还真是一个夹层的迷宫。所以,阿瓦村的杨拉珠老人坚持认为,摩梭木楞房不仅防地震,而且防匪盗,一家就是一个战斗单位。

摩梭民居内部结构示意图:

                    后门

                                  后仓

          后室

    

 

老年男性床铺

 

 


左内室

小火塘

 

 

 

 

冉巴拉

 

        男柱

客位

 

上火铺

 

佛龛

   脚碓

 

 

    

 

 

 

 

 

 

 

火塘

 

 

上灶

 火塘

 

 

女柱

 

 

 

 

厨房

 

祖母位

 

祖母铺柜

 

 

 

 

 

 

水缸

 

 

 

 

     它分内外两层。外层或用原木砍卡口堆楞和木板装壁,或夯土冲墙;内层全用约两丈左右的原木砍卡口堆楞,俗称木椤子。内外两层形成的夹层分隔出若干房间,过第一道门进入前廊,左边有门,门内套两个房间,外间安小火塘,年老男性早晚多在此生火取暖用茶,内室安床睡人。从右边的门进去是厨房,黑而阴凉,有巨大的灶和酿制苏里玛酒的许多坛坛罐罐。这都不是你进的。你进的是斜对着的那个小门,低头进去,这才是正堂,也称“母屋”,摩梭传统民居的“核心词”,也是摩梭传统文化的核心所在。这是摩梭人家平日做饭用餐、议事行礼、接客待物的场所,也是老祖母才有资格就寝的地方。


厨房里的蒸酒器。木甑上的铜锅即“天锅”,内装凉水,
以冷却蒸汽,形成蒸馏。用酿好的苏里玛酒蒸馏出的酒叫“咣当酒”


         进入正堂,对着门一个较高的铺位是上火铺,这里多半是家庭中的男性成员就坐的地方。如果家里有人去世,这里用来设灵台;如果请达巴或喇嘛来做法事,也在这里坐。在房间里,客人的视线首先被“房子的心”——火塘吸引,主人也会把你领到那个地方,因为那里是整个房间最温暖明亮宽敞之处。由于它基本就在房间里较低的地方,当地又称它为下火铺或下火塘。火塘上方供奉火神“冉巴拉”,用浮雕或绘画制作图像,置于壁上神龛里。上有火焰、海螺等图像,有保护神夜明珠“农布”,保佑五谷丰登,还有月亮和太阳,左阴右阳,绘于其上。从火塘位置看,男左女右,摩梭人尊女,故右大,所以右边主位理所当然成为母系家长的“特权”领地。老祖母靠近火塘上方敬奉火神的神龛“冉巴拉”,居上座。她夜晚就睡在火塘边或火塘左侧专门为她搭建的柜床(“交博”)上。柜床里储藏着家族世代相传的贵重物品,起码也要装些粮食,总之不能让它空着,因为它象征地位与尊严。从房子建起来接新水和新火的那一刻起,由女性长者接来的火种一经点燃,就永不熄灭。每天清晨,祖母吹燃火种,在火塘的最上方点燃一些松枝香,整个房间立刻弥漫一股清香。在火塘边,每天几餐,在未食之前,都必须先在火塘上方的小台子(“秋夺”)上放一点,敬请火神和祖先享用;杀猪宰鸡,要把头供在火塘上方的小台子上;客人的礼物,也要先放在这里供奉一下。节日和举行重要仪礼时要敬奉各种供果,在上灶(“格瓜”)炖猪头、猪心、猪肝等,所有祭祀祖先的食物都要从这里出锅。向火塘添柴时要根部朝前,从铁三角架的下方放进火塘,表示长者为先。

         这使我联想起母屋正堂火塘右边的“女柱”,也是选用根部。根,在摩梭人中有着与其他民族差异很大的观念。它象征根本、根骨和起源,象征长者、尊长和母系。

         我曾经问过为孩子举行穿裙子礼和穿裤子礼的摩梭人,男孩和女孩的礼有什么不一样?

         得到的回答是:“女孩穿裙子,站女柱边;男孩穿裤子,站男柱边。”

         我再问:“女柱和男柱有什么不同?”

         “有同,有不同,”我们的摩梭房东阿咪说,“说同,因为它们其实是同一棵树上的两截;说不同,是根根做女柱,梢梢做男柱,一个粗些,一个细些。”

         “可以反过来,把根根做男柱,梢梢做女柱吗?”

         “不可以。我们讲根骨,你们讲血脉。女人是根骨,是本;男人是血,会流掉的。”阿咪停了停,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母家的男人,也是本,俗话讲了,‘天下舅舅大',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我在请教左所一位70多岁的舅舅时,不知什么原因,他说的完全相反:”男柱粗,取下半截树,立在上火塘,旁边是佛龛;女柱细,取上半截树,立在门边,挨着下火塘和火神。“查摩梭人自己著述出版的文字,阿咪的回答是比较流行的说法。据他们叙述,要起房盖屋的人家,首先要请喇嘛或达巴,选择地基,择定房子的座向,然后才择吉日上山选树。一般而言,采伐的时间大致从阴历八月十五日以后到第二年三月三十日以前。主人家请好采伐人员,到山上后先请达巴祭山神,水神,树神。首先要砍男女柱,要选一棵长在向阳山坡,常年翠绿,又高又直的树。选定后,由女达布宰一只白毛母鸡,向所要砍倒的树祭祖,或就近烧一堆鲜松枝香敬山神,并把五谷杂粮撒在山上,表示回报山神。然后由木匠伐倒。伐倒后,将树按尺码截成两半,根部一段为女柱,尖上一段为男柱。[2]

         被称做“母屋的心”的火塘、锅庄和”冉巴拉“,也和女性紧密相关。传说,古时有母女俩相依为命,在深山砍荒种地。后来母亲年迈去世,女儿十分悲伤,每天依然送饭到焚化母亲的树下,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有一天,树干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女儿啊,妈妈天天看着你,是跟你在一起的,你何必跑那么远来送食物呢,就在我家火塘上方立一个锅庄,每餐前祭一祭就行了。妈妈永远和你在一起,只是你看不见我而已。”[3]有人已经注意到这个敬母祭祖的故事没有男人,只有母女间不能分割的爱,这是摩梭家族内最核心的感情纽带。母屋火塘的空间安排,巧妙展示了“女留男走”的母系思维。[4]事实上,火塘、锅庄和“冉巴拉”之所以被称做”母屋的心“,除了传说中的那个只与女性联系的起源,在摩梭民俗和日常生活中,它们的确也是母亲、祖母和母系长者生活起居的中心,是母屋一切重大礼仪、议事、待客的中心和有着诸多规矩、诸多禁忌的神圣之地。在母屋里,男人一般住在”夹层“(即前廊左侧夹层的两个房间),特别是年轻男人,母屋基本没有他的位置,他必须“走”,走几里路去敲开别人女儿家的门以求一宿。或者他们就外出赶马、打工,挣钱回家交给母亲。但无论怎么走,回到泸沽湖边的“母屋”,仍是他们的最后归宿。在和我的摩梭朋友拉木。嘎吐萨一起走滇藏“茶马古道”的时候,我听他讲过,凡是摩梭家庭,只要有人出去赶马,在他家堂屋的木楞房壁上,总有一长串风干了的鸡腿,那是姐妹们在每次杀鸡时特意留给他的。这些“马脚子”无论走多远,都一定会赶回家。每当他们在母屋见到母亲和姐妹留给他的鸡腿,总会拿着它们痛哭流涕。这些鸡腿由于时日太久,都已经变硬了。沿海乡的王二车也为我们唱了惆怅的赶马调,歌里有这样一句:“走去走来路太远,恨不得把路倒过来!”说的是赶马人离家太远,不愿再往前走,想回头了。但过去男人就要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晚年,他们才真正回到“家”中,占据经堂“嘎啦日”[5]里的那个位置。


上火铺是家中男性成员的位置,
也是家里举行宗教仪式时达巴或喇嘛的位置。

 

        作为客人,我们在火塘左边的位置坐定,四处打量,赫然发现自己的背后还有一扇紧紧关闭的门。后来得知,这扇门通往一个神秘的所在——它是一个狭长的夹层,一般用来储藏食物,也可隔封安床,做成年妇女的卧室或妇女分娩的地方。如果是老屋,它一定停放过遗体——亲人去世,家人即在后仓挖窖,把死者捆扎成母腹中婴儿的样子,让她(他)蜷身坐在那里。停放一段时间后,再把遗体从另一个后门移出,送去火化。

       这扇门永远不会对外人开放。但它又贴在你的身后,紧紧关闭着,成为一个悬念,一个生与死的中转之地。

        我们身后黑乎乎的小门,是通往摩梭人家的生死转换之地——后室的唯一过道。居客位者除了神话学家王孝廉、民俗学家钟宗宪等,还有都玛的”阿都“(图待补)


 

[1] ”衣度“或”一度“、”衣杜“等,直译是指一个具体家庭的房子,也代表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亲属成员(詹承绪等,1980)。有的翻译为”母系亲族“(严汝娴等,1983)、”母系家庭“,有的翻译为”家屋“(周华山,2001)。

[2] 拉木·嘎吐萨:《走进女儿国——摩梭母系文化实录》,155页。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汝亨·农布:《泸沽湖·摩梭人》,57页。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1年4月第一版。

[3] 拉木·嘎吐萨:《走进女儿国——摩梭母系文化实录》,81-82页。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

[4] 周华山:《无父无夫的国度?——重女不轻男的母系摩梭》,29-30页。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1年3月第一版。

[5]”嘎啦日"一般是两层楼房,上层是经堂及事佛男性长者的寝室,下层一般供年幼男性和回娘家的男子住宿。

2008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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