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妈小妈妈:泸沽湖叙事(13)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2-20 22:42:56 / 个人分类:泸沽湖叙事

田野纪事

妈妈小妈妈:泸沽湖叙事(13)

邓启耀

 

我们讲根骨,你们讲血脉。女人是根骨,是本;男人是血,会流掉的。

──摩梭人语录

1981年2月,左所

    "我是妈妈的女儿,妈妈是我生下来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养我和陪伴我一生的人。"摩梭女孩冰玛拉姆不谈神话,说的就比较直接。

    和冰玛拉姆的认识纯属偶然。

    这是我们第一次沿泸沽湖进行步行环湖考察中最令人难忘的经历之一。那天黄昏,天快黑了,我们才走近一个村子。大家又渴又饿又累,一言不发地低头赶路。突然,一声山歌从树丛后的山坡上传来,让我们全都为之一振--这带稚气的女声在昏蒙蒙的山野中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毫无掩饰地直入你的心里。

    我们都站住了,四处张望,想找到那唱歌的人。但那歌却又飘然远去,不知所终。

    当晚,我们在一户摩梭人家说明来意,找到歇脚和吃饭的地方。暖洋洋地坐在火塘边,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从火灰里寻出烤香的土豆,细细剥出,黄澄澄地送入口中。摩梭阿妈不断地给我们加茶,笑眯眯地看我们馋的样子。我懒懒地盘腿坐着,眯着眼睛享受这一切,忽听同伴说:"看你,好幸福的样子!"他那"幸福"二字,真的极其准确地反映了我当时的感觉。那个时候,觉得所谓"家",其实就是这样。

    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木门边亮亮地有一双眼睛盯牢了我们看。见我们招呼,也就大大方方地走到火塘边,偎在阿妈的身边,亮亮的眼睛依然看定了我们。阿妈叫她冰玛拉姆,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突然想起黄昏时听到的那支歌,不知怎么竟认定就是她唱的,于是请她唱歌。小姑娘莞尔一笑,也不扭捏,张口就出了,果然那感觉。

    大家听得赞不绝口,夸这孩子的好嗓子,建议她好好读书,去考音乐学院。阿妈笑眯眯地听着,一言不发,只用手梳理着女儿的发辨,但眼神里早已有万语千言。

    看见母女这情意融融的样子,有人建议冰玛拉姆唱一支关于妈妈的歌。

    冰玛拉姆开朗的笑脸忽地收敛了。她急促地摇摇头,不唱,更紧地偎在阿妈怀里。阿妈用摩梭话劝她,她却只是摇头。我们疑惑地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在摩梭民歌中,关于妈妈的歌一般都比较伤感,是追思妈妈的哀歌。大家都后悔说错了话,忙不迭地说不唱了不唱了。

    但阿妈还在劝冰玛拉姆。有人告诉我们,阿妈说,人家老远的来,不容易,都是学生,要收集我们的歌交作业呢......

    说到交作业,冰玛拉姆迟疑了。她也许不清楚我们的老师为什么要学生交这样的"作业",但她知道好学生是必须按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的。犹豫了一会,她终于同意唱一段关于妈妈的歌。

    我们满心内疚地打开录音机。冰玛拉姆牵着阿妈的衣脚,停了片刻,才缓缓地低声唱了起来:

 

走到雪山丫口上

我还是望不见妈妈的身影

海子上的山茶已经开了

养我的妈妈还是不出来

我远远地看见山茶花开

就想起妈妈活着的时候

妈妈养我的那些天

三层佛塔都开满了花

妈妈的家一无所有

穿得再破见到妈妈心里都好过

妈妈不在的时候

我真是苦了可怜了

人家喊妈时妈都"啊"的答应了

我喊妈妈无人应

没有妈妈的小姑娘

好像漂在漩涡中的树叶

......

 

    唱到一半,冰玛拉姆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还在唱。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不愿意让她再唱下去。

    有人岔开话题,向阿咪问冰玛拉姆的年龄。

    "13岁,刚穿了裙子。"阿咪回答,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粗粗的发辨。

    "哦!--"有人叹道,"我们又错过了穿裙子礼。"大家更遗憾的,是错过了像冰玛拉姆这样女孩的穿裙子礼。

    但我们可以想象冰玛拉姆穿裙子的情形--妈妈把她拢在膝上,为她慢慢梳理。妈妈把自己积攒一辈子的首饰,在心爱的女儿发辨中、脖颈前、耳垂上,一样样亲手为她佩戴妥当......

    是的,对于冰玛拉姆来说,没有谁可以和妈妈相比。

 

1981年2月,永宁

    在永宁过年的时候,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穿裙子礼。

    当时我们听过关于人和狗换年寿的故事之后,明明知道年三十晚上有守岁和大年初一有穿裙子(裤子)礼,却也像曹直鲁耶一样贪睡,误了大事。不要说参加守岁了,连附近人家的穿裙子礼,也因为睡过头而没赶上。

    我们一大早赶去,但仪式实际在年三十晚上就开始了。当天(旧年腊月三十日)晚上,同村寨将受成年礼的少女少男,分别按性别集中在一起,由同性长者率领,同食共宿,一夜给他们讲故事说规矩,然后围着篝火,手拉手跳锅庄舞。在我们到之前,守岁的女孩已在天刚亮时,赶回自己的母系大家庭,等待换装了。

    待我们寻到举行穿裙子礼的人家,仪式已经结束,女孩的妈妈正为换了新装的女儿细细梳妆。她将一大把黑线,续在女儿发辫里。黄毛丫头的细辫子,顿时显得又粗又黑,女孩脸上容光焕发。她穿着不太合体的崭新衣裙,袖口卷了一圈,裙脚拖在地上。装扮完毕,女孩站起身,苯苯地提着略显僵硬的裙子,蹦跳去找小伙伴玩。

    女孩的妈妈一直慈爱地看着女儿跑来跑去,有时顺手将跑过自己身边的女儿揽过来,为她掖掖衣裙。

    我们忍不住问了些傻问题:

    "阿咪,女孩好,还是男孩好?"

    "女孩男孩都好。"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们怎么会这样问?"阿咪笑道,"女孩男孩都是妈妈的孩子,怎么会喜欢一个不喜欢一个?"

    后来我回忆这段对话,发现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有意无意地都处在一种自以为是的男性主义设问中,所以,并没能真正体会阿咪谈话的文化意义和特殊语境。

 

1992年,狮子山下

    十多年后,我几度住在摩梭朋友家中,看了许多次摩梭女孩的穿裙子礼,算是对那次睡过时辰的一种补偿。

    1992年,我们受云南省妇联的委托,为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拍一部名为《高原女人》的大型系列纪录片。在"女儿国"泸沽湖,女孩的穿裙子礼是必拍的内容。知道我们要拍,立刻有两家人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因为她们家的女孩正好是"穿裙子"的年龄。

    者波村的女孩叫次尔那措,是喇嘛取的名,刚满13岁,还没开始发育,不过是个大孩子罢了。她有两个妈妈(一位叫阿咪,是生身母亲,一位称阿妈)、两个姐姐、一个阿乌。

    次尔那措的穿裙子仪式在大房子内火塘右侧的"女柱"边举行,由喇嘛主持,给她穿衣打扮的是母亲。祭过神灵和祖先之后,女孩靠近"女柱",站在猪膘和粮袋上(象征衣食不愁),右手拿手镯、串珠、耳环等装饰品(象征美丽),左手捧麻纱、麻布(象征能干)。母亲为她脱下童装,换上高领大襟衣、百褶长裙和大包头,在她腰间扎上一条宽大的绣花腰带,使她腰板硬挺,显出成年的样子。按规矩,女孩需回到正房,唤狗进屋,喂它一团饭,一块猪膘肉,对狗说:"人只能活十三岁,狗能活六十岁。我们换了岁数,人才能长命。我们很感谢你!"那天狗不知跑哪儿去了,没有拍到这一幕。

    大年初一,是13岁的摩梭人举行换裙子(裤子)礼的时间。女孩站在猪膘肉和粮食上,让家中的女性长者为她换裙,象征衣食不愁;她手持亲人送的各种首饰,那是美丽健壮的祝福。

    另一位女孩叫阿纳俄泽,是海渔阁村的。她家院子很大,正房门窗雕了花,漆得富丽堂皇。楼上的经堂宽敞明亮,神龛、佛像布置占满一大面墙。女孩的穿衣礼仪式比前一家繁多,几位长辈女性围着她团团转。阿纳俄泽自豪地告诉我们,她有三位"妈妈",她叫她们大妈、二妈、三妈,有时也称为大妈妈、小妈妈。三位妈妈对她都很好。看她们端详阿纳俄泽的神情,照顾女儿的一举一动,别说我们这些外人,据说她们自己也是很难弄清谁是自己的生母。其实,认生母的想法是汉人的习惯,并非摩梭风俗,有谁问这样的问题,妈妈们就会说:"这有什么要紧?我们都是你的妈妈!" 在摩梭人家,谁是谁的儿女并不重要,她们习惯把所有的孩子都视为己出,待同儿女。后来我翻阅当时的调查笔记,发现那些唱妈妈的歌,最多的是"养我的妈妈"的话语,却难寻"生我的妈妈"的字样,也不见我们习惯的"生我养我"连说的句式。在我的笔记本里,我还看到这样一段似有所指的歌词:"妈妈养大我,我应该奉养她;你没有养我,我也不养你。"因此我忽然想到,"养",在摩梭文化中,应该是一个关键词罢。

     穿好裙子,女孩的姐姐手举一根燃烧的松明,上楼到舅舅的经堂,向舅舅和祭司"达巴"叩头。他们为女孩祈祷,祝福她"像雁鹅一样活一千岁,像黄鸭一样活一百岁。"并在她脖上挂一根羊皮绳,作为吉祥佩饰。举行完穿裙子礼,亲友来贺,向女孩赠送丝绒、纺织工具、衣服和装饰品,祝福女孩富有而漂亮,生出九男九女。仪式完毕之后,大家按辈分就座,摆上丰盛的食品,一边畅饮"苏里玛"甜酒,一边高唱成丁祝福歌,祝愿她早日出落为一个能干而漂亮的摩梭姑娘。

     看到女性在这个世界里那么受人尊敬,我们摄制组的制片人、省妇联的王大姐忍不住向摩梭人宣传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将在北京召开的事,谁知他们反问王大姐:"为什么不到泸沽湖来开?我们这儿生来男女平等。"


2008年10月8日


TAG: 泸沽湖 行者手记 叙事 妈妈

 

评分:0

我来说两句

显示全部

:loveliness: :handshake :victory: :funk: :time: :kiss: :call: :hug: :lol :'( :Q :L ;P :$ :P :o :@ :D :( :)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