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与蛇共舞女神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12-03 11:04:47 / 个人分类:艺术人类学

与蛇共舞

刘锡诚

 

人类与动物和谐地生存于和相处于同一个地球上。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正是基于人类与动物之间的这种亲密关系,人类(中国人,不仅中国人)还在远古时代就创造了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生肖,视一定的动物与一定的人之间有着文化同构的关系,充分地表现了人与动物的亲密关系。在即将告别20世纪的时候,“人与动物”日益成为众多媒体的热门话题。中央电视台不断地播放“与狼共舞”的广告片。中外作家们不断地创作出以狼为主角的中长篇小说(据《了望》近期报道,《马语者》的作者尼古拉斯·埃位斯又推出了一部美国式的长篇小说《狼圈》)。狼的野性,被媒体和作家们所崇尚所张扬。但他们却忘记了功莫大焉的蛇。而“与蛇共舞”才是人类自己创作的时代最早、延续时间最久的节目。

对于今人来说那既熟悉又陌生、既可爱又困惑的蛇,被古人选取作了第六位的生肖动物,个中也是自有其道理的。《广博物志》引徐整《五运历年纪》说:“盘古之君,龙首蛇身。”说的是:蛇是人类所崇拜的对象,甚至是人类的始祖神。

日前在友人处见到一尊男女合体的新石器时代玉雕女神像,其造型十分奇特:一对裸体男女始祖神,背向而立,被一条长蛇紧紧地绕缠在一起。两个雕像由一块青黑色的玉琢制而成,连体等高,不分主次,高30厘米,厚12厘米,宽9厘米,头高7厘米。男性头部方圆,平顶而无发,面部两眼尾部上翘,两耳长大,两腿间男性生殖器突出。女性披肩发,往后下垂至肩部,随垂发有两道梳棱,前额发式整齐,面部匀称光洁丰润,小嘴,凸乳,下腹部呈倒三角形,外阴明显可见。两玉人都是四只足趾,足底平整,可供站立。蛇的三角形头部贴于男性胸部。以男性胸部为起点,蛇身向右后方缠绕,围绕着女性腰部和男性腰部返回,男女两人的生殖器均显露,再从女性和男性腿部缠过来,最后,蛇尾紧贴于男性的小腿骨前部。蛇长94厘米。蛇的头部有两只菱形的蛇眼,性情温顺,显非毒蛇。男女两人面部表情平静,整个雕塑表现出人蛇处在和谐之中。玉表光洁,构思独特,线条流畅,肌肉质感明显。

 

 

(陈巧芳描图)

 

这尊两性合体玉雕像,尽管玉质不是很好,玉表布满了许多因年代久远而形成的锈点,但就其人蛇合体的造型和寓意的奇特而言,可谓世上无双。在国外公布的维纳斯女神雕像中也未曾见到过类似的作品。艺术史告诉我们,在欧洲的克里特、希腊等地,出土过赤陶的蛇女神雕像,但都是有史以后的艺术品,其时代显然要比这尊雕像晚得多。仅此一项不就足够叫人珍爱了吗?从玉雕的技法来看,风格粗犷,技艺趋于成熟,与南方的良渚文化玉器判然有别。试想,没有一支修养有素的专业的玉工队伍的形成和因劳动分工而提供的足够的琢制时间(在现代加工条件下,要琢制这样一件玉雕艺术品大概也要不少于半年的时间吧),没有高超的加工琢制技术(除了已被考古学家证实了的用水加砂琢磨的方法外,观其眼睛、腋窝、女阴、足趾等处的线条,留有用比玉更硬的锐器刻划的痕迹),要想琢制出如此构思奇特而又技艺精巧的艺术品来,是能够办得到的吗!观其玉质和造型,品其刀法和文饰,解其男女两性和人蛇同体的构思,似可断言,这件藏品应是红山文化早期原始部落族群所崇拜的神物,或可更进一步说,应是当地某部落的祖先神或生殖神。如此说来,它当是五六千年之前制作的艺术品了。

在远古时代,包括到了生产力已较为发达的新石器时代,一方面由于生存条件恶劣,人口稀少,部落或氏族劳动力严重缺乏;另一方面由于人类思维能力的限制和心理活动的需要,多神信仰和淫祀现象滋生并弥漫;先民对生殖现象也表现出强烈的关注,在不同阶段和不同时期出现过母神崇拜、女性生殖器(女阴)崇拜、男性生殖器(男根)崇拜等社会文化现象。这尊人蛇合体雕像的出现,把蛇引进了生殖女神的领域中来,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也是渊源有自的。蛇因有蜕皮的功能,尝被赋予再生的含义;蛇因胎生且生命力旺盛,尝被看作生殖的象征。还由于蛇的形体很像男性生殖器或常被先民想象为男性生殖器,于是在文化的渐进中,当母系中心地位开始动摇或沦落、男权中心地位开始上升或巩固之际,蛇便被引入生殖领域,并逐渐被擢升到了生殖神的地位。

面对着这尊男女合体玉雕神像,我不由得联想到在远古大洪水之后,人烟灭绝,伏羲和女娲兄妹二人自行婚配、繁衍人类的神话。伏羲和女娲是人类的始祖神。但汉代的画像石(砖)给我们留下来的伏羲和女娲的形象,却都是人首蛇尾,两相抱持、两尾相交。有的画面上,在二人中间,还有一个开天辟地的英雄盘古神。伏羲女娲像向我们显示的文化意蕴是,最早的人类祖先是蛇体。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这尊红山文化的男女两性合体玉雕,是否与中华民族的伏羲女娲神话有某种联系?如果这尊两性合体玉雕神像与伏羲女娲神话有联系的话,那么,它就意味着兄妹(在原始时代,同辈的男女互为兄妹)婚配、族内血缘婚姻在当时曾经是盛行的,而兄妹二人的背向而立,是不是说明了对族内婚的否定?被蛇缠绕的两性合体玉雕,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无言的文化符号。

人蛇合体玉雕生殖神像所遮蔽着的深层的文化内涵和史前文明密码,还需要研究和阐发。显而易见的是,它不仅给贫乏而又贫乏的中国史前女神像群增添了一个新的品种,给中国史前史的研究提供了可贵而又叹为观止的实证资料,也为中国史前雕塑史填补了一项空白。蛇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个何等了得的角色啊!

199953

收入拙著《追寻生命亦云——我眼中的文化史迹》,武汉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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