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会说话的山岩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3-11-03 11:03:26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田野手记:会说话的山岩






1985年4月18日,为了考察岩画,我从澜沧江江畔的临沧,辗转来到了位于中缅边界上的沧源佤族自治县,在边陲县境里考察岩画,要解决的头等大事就是交通工具。否则,你就甭想出门,老实在招待所里呆着抽烟看云吧。且不说踏遍已经为岩画学家汪宁生先生发现的十个岩画地点,应算是看一两个地点,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就拿位于勐乃的第一地点来说吧,从县城所在地勐董到勐乃120公里路程,若是找辆牛车,也实属不易,况且费时费钱也是可以想见的。

正在为找不到交通工具而一筹莫展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转机。我信步走在所在的干部招待所院子里,偶然看见,在近旁那个高台上高干招待所门前,停放着一辆半新的北京吉普车。中缅边界勘测委员会的两国官员们正住在这里。经打听,这辆北京吉普是中方官员、临沧地委的一位常委的专用车。好极啦,天助我也!“征用”这个带有政治意味的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的,我要“征”这辆车一用,连同司机;至于汽油嘛,由我出好啦。看来除此下策,别无他途了。陪同我来的友人,立刻去晋见了那位中方官员,请求他的帮助。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她就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班师回营了。“车子交给你使用!”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在向导——沧源文化馆一位干部的陪同下,直驱勐乃公社而去。车子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飞驰着。我目不暇接地领略着沿途绮丽迷人的边陲风光。沧源佤族自治县是滇西的一个边境县,与缅甸接壤。阿佤群山连绵起伏,葱葱郁郁而又常常被雾霭笼罩着,亚热带高温湿润的气候,把佤族男女的皮肤染成了深褐色。竹林深处掩映着的村寨,黄色的油菜花开得满山遍野,绿油油的春茶从茶田里飘来阵阵异香。一幅幅祖国西南边陲的风情画面,从车窗外接连闪过。我的心田被这五彩的世界陶醉了。

勐乃是一个方圆几里,海拔1200米的坝子。我们在公社办公室里受到了佤族社队干部们的热情接待,喝了他们用新茶沏的茶水,听他们自豪地介绍他们那个山崖上先民们留下的岩画。他们对这些岩画的介绍,实际上是一个个始祖创世的神话。

神话说,达召崩不热(佤语:开天辟地、治理天下的始祖)开天辟地之后,踏遍千山万水,搜尽重峦叠嶂,寻找生灵。终于在一堵岩石下面,听到了有生灵的声音。他便向着那传来生灵声音的方向开凿山洞。山洞开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按顺序从洞中走出来。背高索高袜(佤语:“前世人”或“第一次出现的人类”)也从里面走出来。佤族把这个始祖出生的洞穴称作“司岗里”。

背高索高袜是些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他们从“司岗里”出来后,以种植、饲养、狩猎为生。但由于食物不够,便以树叶和草类充饥,因而渐渐变成了食草的人。佤语叫“达兰考”。有一次,达召崩不热告诉人们,世界要发大洪水了,嘱咐他们每个人造一木船,才能躲过这场大洪水。于是,人们杀了牛,用牛血和红色的石粉混在一起,当作染料,在高峻的山岩上画上了人类生产的故事。这些用牛血和赤铁矿粉作染料绘制的岩画,既不会被洪水淹没,也不怕风雨的剥蚀,把先世的事情传给后代。

一天,“达兰考”走路时,踩在了躺在路边的一只蛤蟆背上。唯独有个孤儿发现了这个被踩出体液的蛤蟆,心中不忍,便小心翼翼地把它拣起来,放在了岩石下的阴凉处,并劝慰它好好养伤。原来,这个小蛤蟆不是一般的动物,而是达召崩不热变的。他要在人类即将灭绝的时候,找个善良的人,完成第二茬人类出生的使命。

达召崩不热造好了一只小船,将那善良的小孩和一头母牛,以及植物种子放在船上。不久,大地被洪水淹没了。洪水泛滥了150天后,才消退下去,经过乌鸦和老鹰的侦察,大洪水过后,人类灭绝了,只有船上的小孩得以幸存。他让这个唯一幸存的把植物种子种在地上,把“达兰考”的尸体埋葬在山上。

萧肃寂冷的大地上长出了葱茏的树木花草,一片生机。但达召崩不热为生灵的灭绝而悲伤。他叫孤儿把那条小母牛宰杀掉。孤儿从小母牛的肚子里发现了一粒葫芦籽,便按照达召崩不热的话将它栽种到山洼里。过了不久,只见葫芦长出了蔓叶,而且长得很快,接出一个大葫芦挂在悬崖上。孤儿用长刀将葫芦剖开,从葫芦里出来了千万种动物。因为是用刀剖开的,切掉了人的尾巴、蛇的手脚、蟹的头颅、鸡的乳房……从此,大地上又有了生灵。

第二茬出生的人类,既不会生产劳动,又有毒蛇猛兽的侵袭,生活十分艰难。后来,他们在山岩上发现了岩画,便依照岩画上画的,学会了种植庄稼、饲养牲畜和狩猎等等种种技能。从此,人类才得以繁衍生息。每年春夏秋冬,佤族人都要到岩画下面去举行祭祀活动。

佤族老乡们还告诉我,传说民间还保存着一幅其内容与岩画毫无二致的布画。而且只要在那布画上覆以新布,第二年拿出来时,也会在新布上叠印出一幅同样的画来。因此,他们以为,那幅布画是神灵对他们的恩赐,被视为神物而加以珍藏。这当然是他们的神话,他们是把神话奉为神圣,信以为真的。

听了这个神奇的始祖神话,我们便安步当车,向几里地以外绘有岩画的那座山头进发。前面隔着一条勐董河,却是那样的横冲直撞,桀骜不驯,多么像一个淘气的小孩子。河水大约有两丈宽,为了便于人们上山朝拜和祭祀岩画,寨子里才用三四根大毛竹,临时搭起一座竹桥。今天是傣族泼水节后的第三天,上山朝拜和祭祀的佤族和傣族群众络绎不绝。过河的时候,他们如履平地,轻如飞燕,而我们则不得不手拉着手地互相搀扶着,提心吊胆地走过那座颤巍巍的小桥。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登,爬过一个低矮的山头,前面一个较高的山崖,就是岩画地点了。此地名叫“帕典姆”(画崖)。这是一座高约十米、长约三十米、陡立的山崖。原始先民在这个相对光滑、部分略显凹进去的崖面上,用牛血和赤铁矿粉和成的红色染料,用极为简单的工具(也许就是用手指吧),画满了各种形态的原始人像和祭祀、狩猎、庆功等生活场景。可惜的是,立壁如削的崖面朝西,我们来观摩考察的时候,阳光还没有转过来,因此巨大的岩画被一片阴影笼罩着。

关于沧源岩画,学者们已经做了很多研究。但在这些无言的画面面前,我却分明读出了另一种涵义。被学者定名为第2区的那个部位上所画的内容,不正只一幅狩猎出征之前,部落成员们举行隆重祭祀仪式的场景吗!你看,上部绘着上下两个硕大的兽面纹的人像,也许就是部落成员所崇信的部落图腾神的象征。左边竖立着的那一束斜线,多么像一株种植于部落村寨中的神树(社树);而右边两个呈菱形的图像,可能就是原始部落所崇拜的神主(社石)。那两个大小不等、头上插着羽饰的人像,也就是主持出征祭祀仪式的首领或巫师一类的人物。祭祀结束之前,部落成员围绕着社树和社主翩翩起舞,既酬神,又娱人,祈求即将开始的这次狩猎大获成功,猎取更多的野兽供部落成员们享用。这种出征之前举行的祭祀仪式,不仅在汉文古籍中多有记载,而且在一些民族民俗生活中也有遗迹可寻。

史前时代的先民们,在世间万物中,选定了刚坚不变的山石作为绘画的依托。他们又创造了用牛血和赤铁矿粉制作的永不变色的红色染料。而且赋予红色以生命的象征。但历史是多么无情啊!三千年的风雨剥蚀(已有断代鉴定),令许多画面剥落得模糊不清了。为了认清一个画面或人物,我不得不攀援着一棵从石缝里生长出来的小树,艰难地爬上一个可以登脚的部位,设法辨认附近的一些图像。终于在第2区那个漫漶的岩石画面上,又读出了一幅生动而原始的狩猎图。你看那三个猎人手执原始弓弩,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向奔跑着的野兽射出了致命的箭羽。由于原始人在绘画上还缺乏立体投影的知识,他们还只能在一个平面上表现这本来属于立体的复杂的内容。所以,如果我们以原始人的眼光来看,一条斜线就代表着野兽奔跑的山坡,仰射的猎人、俯射的猎人、追射的猎人,显示原始人的三维空间观。

画面最丰富最复杂多样、也最清晰的大概算是第5区了。岩石上所画的,显然是一幅以庆功为主题的风俗画。画面所显示的信息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狩猎和农耕并行的时代。一方面,凡是野兽,如豹,都被画在一条条代表着山峦起伏的曲线的上下,作奔跑组织状;凡是已经为人类驯化与人类共处的动物,如牛,则都活动在平坝上,有的还由人用缰绳牵引着或骑着。不同装束的部落成员,聚集在一个可能是公共集会的场所,正在举行节日狂欢。这节日狂欢活动是在白天进行的,左上方有一个头顶着光芒四射的太阳的拟人化太阳神,表示他们对太阳的崇拜,也暗示那是个天气晴朗之日。有的人头上戴着有牛角的、形状狰狞的面具,有的人身穿兽衣或羽衣,有的人执弓弩或其他武器,他们分别在表演着种种舞姿。画面上还绘制了一些有趣的游艺场面,如杂技(倒立和叠人)、射箭和斗牛等。

4月20日,我们又考察了位于勐省的岩画第6地点。我们一面拨开深及腰部的草丛和荆棘,一面爬山。山高虽然只有海拔960米,楞是对于我来说,却感到相当艰难。登上山顶,来到保护岩画的铁栅前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先民们当年是为何、又怎样登高来画这些岩画的呢?可以想象,时值传说中的大洪水时代,地球上洪水滔天,岩画的下部,正是洪水水位的上限,劫后余生的原始先民们划着独木舟靠近了山崖,在此山崖上绘上了这些原始绘画。这里的岩画图像比第1地点更多,由于岩面是凹进去的,保护工作也比第1地点要好得多。

岩画是史前艺术的一个种类。那冰冷无言的面孔,使岩画成为人类文化的一种神秘符号而被完整地保护下来,成为千古之谜。学者们至今对这个人类的百科全书聚讼纷纭。它的扑朔迷离和神秘莫测,固然给人们的想象带来了巨大的空间,可是他们的理性思维却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它隐藏在大山深谷里,沉没经年,只对着无限阔远的空宇绵绵不绝地作着倾诉。此外,还有谁人能解开这千古之谜呢?

当地的老乡把岩画当作是人类始祖达召崩不热留给人类的精神遗产,把它当成神灵来加以崇拜。我们来的这天,正值傣族泼水节刚刚过后,傣族和佤族的老乡们三五成群自发地来敬献各种祭品,使平时寂寞冷清的羊肠小道和山腰平台,骤然变成了摩肩接踵、热闹非凡的“庙会”。许多身穿黄色袈裟的和尚带着食品和纸香来到这里,用最虔诚的心情在崖前念经,谒拜,祈求岩画能保佑这一方人民安居乐业、兴盛发达。

面对着先祖们在石头上绘制的那些祭祀仪式、狩猎场景和粗拙的舞姿,不禁使我的思路回到了史前时代和有记载的人类历史中去。生活于元谋盆地的元谋人的发现,把中国这块大地上人类的遗迹,上溯到了170万年之前。元谋人不仅能够使用粗石器当作获取生活资料的武器,而且已经开始使用火。如果说,石器的使用是人类历史的第一次革命的话,那么,火的使用,无疑应是人类历史上的又一次革命。火把人类从黑暗中引向了文明。无怪乎云南许多民族至今还盛行着对火的崇拜。据说,考古学家们在距离元谋不算远的沧源也发现了旧石器时代的三块打制石器,当然更多的是新石器时代的细石器。啊!这长达169.7万年的时间,人类经历过多少失败和挫折,甚至是洪水泛滥或自相残杀,导致社会毁灭,然后犹如火凤凰死而再生,才迈出了如此艰难坎坷的一步!而最近的40年,生活在云南边疆的若干少数民族,却从刀耕火种的生产方式下,一步就跨入了文明。

阿佤山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沧源岩画上那些粗拙而难解的图画,时时魂牵梦绕地出现在我的把脑中,使我无法忘怀。这倒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个原始艺术的爱好者和研究者。好几年没有机会到佤族居住的沧源去了。不久前在深圳中华民俗文化村,遇到了从沧源和西盟来的佤族青年,他们的身上显示出一种与古老的岩画迥然不同的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观念。这种变化的势头,正在他们家乡的竹林和茶园里无可逆转的涌动着。

1994年4月12日

 

(原载《中国作家》1994年第5期;后选入《又见红塔——“我与云南”散文集萃》,华岭出版社1996年5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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