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走,看到花儿,就放慢了脚步--------就停在这里吧。看这真实的存在,竟如童话般让人流连,流连不已。

大爷三周年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3-18 13:32:33 / 个人分类:老实人说

     很小的时候,我问母亲:人死了为什么要过三周年?母亲含糊地说:因为人死了儿女们要尽孝,尽孝的时间,一两年太少了,十年八年太多了,三年刚好……这个解释显然不对。然而我也不知道更合理的答案。后来,读《论语》,才发现,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於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人生下来,三年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所以,父母死后要守孝三年。再后来,大学里上“中国传统文化”“十三经导读”这样的课,我知道了,《周礼》中所述的丧礼,流传至今,特别是,在关中西府这个地方,保存的最完整——几乎就是几千年前的那一套礼仪。
     文化扎在民间的根,很深很深。从那时起,我对自己生长的这块土地,怀着深深的敬畏。常常,听一些老人说话,看他们做事,恍惚会觉得他们就是千年之前的那些圣人。他们,传承着这块土地的智慧。虽然,他们可能听都没有听说过《周礼》这样的书。
     昨天下午放学后,我竟然一分钟都没有逗留——回来了。家里的氛围,很是冷清,一问才知:明天,也就是今天,是大爷的三周年祭日,父亲他们早就去大爷家里帮忙了。昨晚睡觉前,婆一再地叮嘱我:明天早上怎么也要早早起来,哪怕去一下吃了饭了回来再睡……我心里,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是那年我写的那一篇《老屋依旧》——里面所述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爷了。三年?四年?就这样哗哗地过去——听不到声音。
     早上起来时,大伯他们都准备去大爷家了。我回去洗漱,准备好时,就剩我一个人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往上走。那是很长的一段路,越走越生疏。崖上的迎春花开了。久已不住人的窑洞。散落的土。随意生长的那些树。那些古老的皂荚树,洋槐树,土槐树。陌生的人家门口,小狗一声就一声狂叫。
     一片荒草丛生的地方,我想起来,那一年这里的人家盖房子,很多人干活,有一天中午厨房——塌了,那家的女人被埋在里面,没有活过来,那里挨着的两家都搬走了。
     路就挨着那土崖,母亲好像说过,弟弟很小的时候,走到边上了,差点掉下去。
     就是在这一家的门口,四爸问我:你爸啥时回来哩?我想着:你们问什么老是问我?就故意说:我爸昨天回来哩。四爸笑着张开巴掌拍我脑袋。那时,我三岁还是四岁……
     我走着,这条路经过的往事——虚虚晃晃地飘来。那棵椿树不见了,树下的石条不见了,很多人——穿着白褂子,晃动。哀哀怨怨的秦腔,从广播里传来。
     走到老屋门口时,我的眼里已经渗出了泪水。可是,没有人哭的。我走进去,都是我们家族的人。很亲切。二婆端了一碗面来,给我:我娃吃——我便坐在那桌子边吃了。那边,煮面的洗碗的,都是我的婆婆婶婶们。我们老屋的房子,看着像是要塌了。我往跟前一走,大伯就拉我:离远点,小心——可我,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看。
      大伯让我回去拿他喝水的杯子。我回来拿了一回杯子,带了相机。再去大爷家的院子,拍了那些煮面的洗碗的婆婆婶婶们,还有在门前摆着桌子收礼的伯伯爷爷们。跟着父亲回家来,母亲要去时,我又要跟着去。弟弟恨恨地说:一早上去三次,你真是没眉没眼。我说:我就要去——
      母亲说:本来你是孙子,你去了要哭的……
      我说:哭就哭,我又不是没有哭过,我有的是眼泪——
      母亲说:没女儿的人,死了谁哭啊……
      我说:我哭,你们怎么不给我做个白褂子……
      我确信,有十多年了,母亲没有见过我哭,可是,我真的哭过。
      我跑到崖边去拍迎春花,母亲直喊我回来。她说,去年雨水太多,人们算着,过去挖的那些窑洞——现在年限已经到了,很多窑洞塌了,那崖边,随时都可能塌下去……我拍着各种各样的树。母亲在一边,总怕我掉下去。一个人走着的时候,我真的怕自己掉下去。可是,和她一起走着,我怎么都不怕。
      迎春花依旧在崖边,肆意地绽放。荒芜的院子里,有的长着青青的麦子,有的种着油菜,有的是杂草丛生的——自然的永恒新鲜,衬托着人世的无常荒凉。
      大爷,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
      我还是个无所事事的孩子。在忙乱的大人们之间,随意地走着,胡乱地拍照。大婆和她的两个儿子,还住在几十年前的窑洞里。一个窑洞里,婆和一个老婆婆给亲戚们回礼。一个窑洞里,母亲和婆婆婶婶们,帮着厨子,在准备中午的宴席。窑里,有点冷。外面的太阳,那么好。窑洞很深,太阳照不进来。还有三间土坯房。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喜欢立在这门口,看那几个叔叔在这房里,玩弄录音机——那么大的录音机,声音出来时,闪烁着彩灯——那时,这房子那么宽敞明亮,他们总是把地扫的干干净净,洒上水,我不敢进去。今天,这屋里,依然放着音乐。可是,房子那么小,那么暗,我立在门口,不忍心走进去。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真的希望,我还是那个脏脏的小孩,立在这门口,不敢进去——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他们兄弟几个,这荒废的二十多年,可以不再是这样的荒废。可是,有什么办法,时间永不会回去了。
     外面收礼的桌子旁,大伯在记账,父亲接待亲戚,还有很多人——各司其职。亲戚来时,唢呐和大鼓,吹手都响起来,放鞭炮。有一家亲戚,是大婆的妹妹——家里很富裕,他们开着车来,带了很多东西,很多人簇拥着上去迎接,她给大婆买了一件紫红的外套,就在收礼那里,大婆拿出来,笑着,在身上比划——大婆和她妹妹站在一起,人世的炎凉,让我心酸不已。那些不亲的女儿来了,离得老远,就放声大哭着,大婆和二婆搀着她们进去。她们跪在灵堂前,哭着,大婆他们拉着:好了,好了……她们起来时,已经笑了。或许,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忽然发现,这么多人,其实没有人真的想哭,只有我,一直一直都要哭出来的样子。当那唢呐吹手都响起来时,一种悲怆从心底里升起来。我总是那么轻易,走进那情境里。
     三年前,大爷弥留之际,不肯闭眼,叫着父亲的名字。父亲明白,大爷想要一副棺材。他的亲儿子们商量着不要棺材,就那样抱着一个骨灰盒,埋他。父亲答应了。他们后来想办法从别处弄了一副棺材。想起大爷的一生,曾经的辉煌和风光,身后的凄凉和无助。这块土地的苦难,让我悲伤,也慢慢坚强。
     三爸一直守在灵堂前,我出来进去好多趟,不敢看那灵堂。终于,我进去,说:我给我大爷磕个头。三爸说:嗯,你给你爷磕个头。我跪下磕头。头发掉下来,挡住了眼睛。三爸说:这里烧纸,看把头发烧了……我一直没敢看,灵堂里供着的大爷的照片。
     阳光照着院子。大人们都在忙,说话。几个小孩在玩一种游戏。我拍了他们的种种姿态。又去我们老屋的院子,这一次,我看那房檐,看那门槛,看那窗户纸,看那灯绳子,看那地上的青苔,墙上的灰尘,看屋里墙上的报纸,阳光从窗缝晒进来,看那房梁,看那坑洼的地面……就在这二指宽的院子里,我们八九个孩子出生,学走路,上学前班……想起来,小时候,我绝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身体弱,笨,又执拗——拗得厉害,大人们多伤脑筋,我还记得他们相互埋怨:这样拗,像了谁?童年的记忆里,没有多少欢乐,在地里玩的时间好像很多,挖了各种草回来,种在院子里,被大人骂,铲掉。立在门角,饿的时候,看表,只见长针一直走,每次到三,就想着,停下来,要吃午饭了。六七岁就带着弟弟出去玩,他总是走不动,我们就追不上别的孩子……不知怎么,慢慢长大,到现在,我想没有一个孩子,比我更懂得这里,依恋这里了。
      时间似乎忘了这里。二十多年,没有痕迹。只有青苔,在没有人走的地方,肆意地长着。
      到十一点半了,还没有去墓地——等三爷家的儿子和女儿回来。本来都是自家人,不知他们怎么会这么晚,而且他们还是自己开车从宝鸡回来的。大伯他们开始有些着急,可是还得等。等他们回来,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拿花圈、纸钱、被面、鲜果一系列东西,拿铁锨、石头、水泥、沙子,撕门楼上白色的对联,一大伙人喊着抬碑子……吹手都使劲地吹起来。好了,装好了,走——
      吹鼓手在前面,孝子们跟着,拿着各种东西,一场队伍走着。小孩子拿着花圈。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要去也没人拦着,就跟着去了。一路上,跟着父亲和三爸,走走停停,还在拍照。
      就在那青青的麦田上,隆起一堆一堆的坟墓。我们绕着那些墓堆走,我注意看那碑上的文字,习惯地想起一些古文。三周年,就是立碑,换服。那些水泥沙子都和好了,抬碑子,立好,砌好。烧纸钱,花圈。齐刷刷跪下去磕头。起来,脱了白褂子,都用红塑料袋装着。仪式结束。
      长长一队伍,往回走。  
      三年,至此完成。
      回去,就是宴席。摆好了,吃吧。大爷的小儿子和他媳妇来敬酒,我站起来喝了一杯。那酒,真的狠辣,狠辣。他们不在这家里住,我们都是第一次见他媳妇。我又想起那篇《老屋依旧》里,他们对我说的话。他们,总是要改变,慢慢会好的吧。
     下午,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什么事情了。我听到的,全是议论。那议论里,已经没有大爷这个人了,全都是今天,大爷的那几个儿子怎么不成器,怎么怎么不会做事,什么什么不好……我真的很想说:都别说了,他们已经那样可怜了。母亲说:人活穷了不好,怎么做都是不好……父亲说:他们这样可怜,也是自找的,本来他们可以……有什么办法呢?
     人世的荒凉和无常,衬托出自然的新鲜和永恒。迎春花开了,麦田青青,那些古老的皂荚树还会发出新芽——生命重新开始,自然的一切,让人多么欢喜。墓堆上新添的泥土,也会长出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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