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台儿庄》脚本

《梦回台儿庄》脚本

       山民

[黑画面。稍倾，杜宇的啼唤声起，像是在说：“快快归去……快快归去……”

 [渐亮，夜幕下的古运河。一河的灯光渔火向“我”移来，让观众感觉到的是“我”乘着一艘大船向故乡驶去。

[仿佛从遥远的天外飘来，《五只小船》的歌声弱起。女声清唱，明丽而忧伤。随着歌声，水声灯影的运河水叠化出白发老太太凝神远望的头像。

同期声加字幕：一只小船哎，往南得儿摇那个呢，半船那个葫芦半船的瓢哟喂，半船那个红樱桃那个哎嗨嗨哟。哎嗨嗨嗨嗨哟，半船那个红樱桃那个哎嗨嗨哟。

解说：七十年了，多少个夜晚，在梦里，回到我的故乡。而在我梦的最深、最深处，总会飘来一缕凄美的歌声。

[运河灯火及白发老人头影暗下去，变成黑画面。歌声远去。

[黑暗中“嚓”的一声，一串美丽的火星，再一声，再一串。

[  一少妇用刚打着的“火纸媒儿”点油灯。

[油灯昏黄的火焰，跳动着。婴儿啼哭声。

[屋梁上挂着个摇篮，婴儿似有委屈般地又哭了几声。少妇慈爱地晃着摇篮，孩子不哭了。

[少妇在一架纺车旁边坐下来，缓缓摇动纺车，《五只小船》的歌声起。这是一种自己唱给自己的、如泣如诉的歌唱，在这里，歌词对她没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借着这凄美的旋律倾诉她心中的忧伤，回忆过去，思念远方，生活的压迫，时光的流逝，对摇篮中的孩子成长的担忧，无一不在她心中堆积起说不清的伤感，这百般忧怨，都流淌在歌声里了。

同期声加字幕：两只小船哎往北得儿走那个呢，半船那个莲蓬半船的藕哟喂，半船那个黄瓜妞那个哎嗨嗨哟。哎嗨嗨嗨嗨哟，半船那个黄瓜妞那个哎嗨嗨哟。

[依次是油灯、纺车、纺线少妇侧影、背影的特写。少妇唱着歌，纺着线，思绪却飘向远方。

解说：这首歌的名字叫《五只小船》。童年时代的我特别胆小，每当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时，我都会哭闹着不让妈妈离开半步。可劳累了一天的妈妈，晚上还要纺线，织布，只好唱起这支歌哄我入睡。它也就成了我学会的第一首歌。

[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

[油菜花中，一个小女孩甜甜地笑着唱《五只小船》。

[荷叶田田，荷花艳艳，小女孩在荷花丛中边走边唱《五只小船》。

解说：那时的我，并不懂得歌词的意思，让我十分迷恋的是它的旋律。不，确切地说，是融进旋律中的、一个饥寒交迫的妈妈对女儿的爱。这歌，这爱，串连起数不清的童年往事，每当唱起这支歌，那些往事就幻化成一幅幅时明时暗、时浓时淡的画图。

[几组母爱的画面，最后一组是母亲带小女孩在早春的麦田里挖野菜。那种让人一看就感动的、饥饿的年代里独有的母女之爱。

[随着上边解说词的结束，小女孩唱《五只小船》的歌声渐远，代之以柳叶琴独奏的《五只小船》。一声声清丽，幽怨，令人生出梦境般的感觉。

[依次出现如诗如梦的童年生活的画面，四周渐暗。

[辉煌落日下，茅檐草舍的农家小院。

[落日映红了的运河水，有长长的船队驶过。

[春天的花树下女孩们快乐地拾子儿。

[小女孩打秋千。

[元宵节晚上，老奶奶用萝卜灯给小女孩照眼儿。一群小女孩快乐地燃放“滴滴金儿”。

[小女孩在麦地边跳绳。

[一少女在河边打水撇儿。河面上飞起一串美丽的圆圈儿。

 [柳琴声远去，悲壮雄浑的唢呐声起。飘着水圈儿的河水幻化成气势磅礴的运河日出，火一样烧红了天地。解说声起。

解说：啊，故乡，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我温柔而又狂放的故乡，七十年过去了，你是否还是旧时模样？你是否还是旧时模样？

[被日出染红了的莽莽苍苍的天边丛林，叠化出一农人吹唢呐的剪影。狂放的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初升的太阳特别红，特别大，像是被梦境夸张了似的。

[农人吹唢呐的特写幻化出被美丽的光环包围着的太阳，太阳下的丛林，辉煌的河水，河面上相向驶过的大船。

[辉煌的河水叠化出台儿庄古镇的水门。水门上从远到近推出著名书法家张虎题写的片名——

[《五只小船》雄壮苍凉的唢呐声中持续，水门剪影和《梦回台儿庄》片名淡出，幻化成冬天苍茫的运河岸上的雪地。

[白雪覆盖着的小山村的远景。

[雪中的小山村幻化成无边的荷花地。解说声起。

解说：我的故乡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台儿庄。

[台儿庄老车站，写着“台儿庄”三个字的站牌。

[清真寺，中正门。

解说：小时候常常傻想：为什么叫台儿庄呢？直到有一天，我看了春天社火中的一台歌舞，歌舞的名字叫《四蟹抢船》——

标题字幕：民间歌舞《四蟹抢船》

[河岸边，四只调皮的小蟹子翻着筋斗出场……

[正是黎明时分，四只小蟹子快活地嬉戏着。

解说：看着这样美丽而又奇怪的歌舞，那时的我，是多么感动，又是多么地不解啊。传说中的精怪大都是害人的，为什么这四只小蟹子竟这样可爱？

[《四蟹抢船》的演出。大意是：一个春天的凌晨，总是在夜间出游的小蟹子们迟迟不想回家，他们想趁着天还没亮多玩一会儿。他们快乐地嬉戏着，忽然鸡唱一声，天亮了，他们不得不回家了。就在这时，一对早起打渔的父女划着小船从远处驶来。渔女的美丽让小蟹子们惊呆了。等回过神来之后，他们想抢渔女为妻。渔女起初有些害怕，父亲用眼神告诉女儿：“这些小精灵心肠不坏，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女儿长得太美了。当然喽！他们想娶我的女儿那可是做梦。不过，咱也不要伤了他们哟！”于是，渔翁边逗边打，制服了四只小蟹。四个小家伙竟然卖力地推着船下场。

[《四蟹抢船》的画面幻化成冬日风中的芦苇。《五只小船》的歌声再起。

同期声不加字幕：三只小船哎，往东得儿移那个呢，半船那个石榴，半船的梨哟喂，半船那个甜甘蔗那个哎嗨嗨哟。哎嗨嗨嗨嗨哟，半船那个红樱桃那个哎嗨嗨哟。小妹开言道，郎哥你听着，什么是个石榴什么是个梨，什么是个甜甘蔗那个哎嗨嗨哟。哎嗨嗨嗨嗨哟，什么是那甜甘蔗那个哎嗨嗨哟。郎哥开言道，小妹你听着，酸的是个石榴，甜的是个梨，小妹妹就是那甜甘蔗那个哎嗨嗨哟。哎嗨嗨嗨嗨哟，小妹妹就是那甜甘蔗那个哎嗨嗨哟。四只小船哎，往西发那个呢，半船那个芝麻半船的瓜哟喂，半船那个海棠花那个哎嗨嗨哟……

解说：多少年后，当我在海外成为一名人类学者，才知道我的家乡台儿庄，古时属于东夷。东夷群山起伏，山上是密密匝匝的森林，山下是成片成片的沼泽。我们的祖先在这里捕鱼打猎，同时又和这里的鸟兽鱼虾和睦相处。

[芦苇荡化成水中嬉戏的白鹅，再化成群山起伏森林密布，再化成流水，沼泽地，悠闲觅食的白鹭，再化成桃花上翻飞的蝴蝶。

解说：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洪荒岁月，我们的祖先又要就近饮水，又要躲避水患，所以常常居住在靠近水面的高台上。这便是“台儿庄”的由来。

[落日下荒凉的“偪阳城”遗址。

[美丽的运河水。渔女戴着竹笠撒网捕鱼的剪影。

[“晒米城”遗址。

标题字幕：晒米城遗址

[古峄县地图。“台儿庄”三个字上，用红线圈出。

解说：台儿庄作为村庄最迟形成于汉，到明万历年间运河改道由微山湖向东经台儿庄南下，这里便成为运河岸上的一个重要码头，运粮船和商船往来不断，各地商人纷纷来这里经商。到康熙、乾隆年间，小城人口已达5万人，俨然成为徐州到兖州中间的一个都会。

[《峄县志》书影。红线划出：台庄跨漕渠当南北孔道，商旅所萃，居民饶给，村镇之大甲于一邑，俗称“天下第一庄”。

[宽阔的大运河，有船队相向驶过。

[古城拱桥下画船摇曳。“久和客栈”旗幌飘扬。

[《五只小船》歌声远去，黑画面转场，锣鼓声起。

[暗夜中的篝火。幻化出怪异的《人灯舞》演出场面。

标题字幕：《人灯舞》。

解说：能证明我的故乡历史悠久的，还有流传在台儿庄西北、沙沟一带的一种民间歌舞。

[《人灯舞》的演出。荒诞，怪异，但很美丽。

解说：人灯舞怪异、恐怖的形象，常常吓得孩子们哭着朝大人怀里钻。几十年后我才想到，它可能是远古时用于驱邪的傩舞的一种残留。

[《人灯舞》淡出。

[鲁南乡间，一艺人说“渔鼓”，随着他的说唱，画面依次幻化成台儿庄古城各种街景。

标题字幕：渔鼓《乾隆下江南》

同期声加字幕：渔鼓一敲响连天，咱表一表乾隆下江南。这一天，龙船来到台儿庄，有一块招牌挂门边，上写着“张家狗肉”四个字，乾隆一见心喜欢。乾隆说：下联在那你给我找，这边惊动纪晓岚。纪晓岚手持烟袋猛一指，有个招拍挂门边，上写着“赵家糁馆”四个字，这不是下联对上联么？

[渔鼓说唱声隐去，古城街景再变幻成灯光渔火的画面。再化出雪中小山村的全景。有公鸡一声接一声的啼唱声。

[村外雪地上，有孤独的背影向前走。

[废弃的石磨。雪中的草垛，鸡群。远处传来犬吠声。石墙草屋。

解说：八十多年前，我就出生在离台儿庄不远的一个小村里。那里的乡亲们祖祖辈辈过着贫穷而宁静的日子。茅檐竹篱，鸡鸣犬吠，黑土地里哀婉嘹亮的耙地号子，打麦场上咿咿哎呀呀的碌碡声，如今都成了遥远的记忆。

[黑画面转场。《五只小船》的二胡独奏声起。

[乡间小路，一农人拉着车吆喝着牲口下地。有牛的叫声。

[爆竹炸响，散出纸花。

[鞭炮声中一张结着红绸的铁犁，牲口已套好。农人在地头撮土为炉，上面插着三炷香。香烟袅袅。农人虔诚地面向大地磕了一个头。

标题字幕：早春开犁仪式

[农人弯着脊梁扶着犁耕地。

[农人耙地。嘹亮而又忧伤的耙地号子声突然响起在天际。

同期声加字幕：咿哟嚎嚎嚎噢哟衣哟嚎嚎嚎，咿哟嚎嚎噢嚎噢嚎——黄石牛！

标题字幕：耙地号子

[农人耩地，仿佛有些夸大了的耧铃声叮叮冬冬地响着，对农人来讲，耧铃声是动听的音乐，那里面藏着他们对未来日子的种种渴望。

[早春的麦田，一老年农人在锄地。他的老伴坐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农人锄地幻化成无边的金色麦浪。布谷鸟叫声：咕咕——咕，咕咕——咕。

[夏日下，几个农妇戴着席荚子（草帽）在割麦。

[麦场上，一老一少在铡麦个子，为打场作准备。

[咿咿呀呀的碌碡声伴着咔咔嚓嚓的麦草声，一老人戴着席荚子，穿着蓑衣，牵着牛打麦场。唱起打场号子。

标题字幕：打场号子。

同期声加字幕：嚎嚎来哟嗨哟嗨哟来哎嗨哎嗨嚎……

解说：这些如诗如画的记忆，仅仅属于我们那些不知忧不知愁的孩子，其实，早在我出生前，我的故乡和苦难的旧中国一样，就陷入了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的境地。可我，毕竟是个孩子，童年时的故乡，还是给了我许许多多的欢乐。

[一老人扬场。一木锨抛向天空，麦粒与麦糠划着弧线在风中分离。

[一年轻女子落场。金黄色的麦粒儿急雨一样落在女子席荚子上。

[河边，一农人在耧地。

[村头，一农家女子挑着水罐浇菜地。一农人摇着辘轳打水。

[一间小屋里，窗口透进来柔和的光，驴拉着石磨在磨豆浆。

[山区夏日风光，有人在锄地。二胡声远去。

[黑画面转场。淡出滔滔的运河水。哗哗的流水声让人想到岁月易逝，往事一去不再来。

解说：京杭大运河台儿庄段，有“八闸九渡口”之说，我家不远处就是一个渡口。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一位驮背的爷爷摆渡。

[静场。运河古渡口。杨柳依依。

[划桨声，流水声，愈显出岁月的宁静。一驮背的老人在划船。船上有一只空空的凳子，仿佛正等待渡河人来坐。

[一群人说笑着乘船去对岸

[一只空船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刚才那么多人的说说笑笑转眼逝去。

[镜头缓缓推上去，空空的船上，有渡船人遗下的花环与柳圈儿。

解说：每逢看到人去船空，我就无端地感伤起来。那时的我还不懂得人生的聚散无常，只是莫名地心生恐惧：坐船到对岸的那些人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没想到几年后从这个渡口走出来的我，竟真的再也没有回去。

[空荡荡的渡口。水中的树影寂寞地摇晃着。悲凉的唢呐声起。

[依然滔滔的运河水，一去不回头的流着。

[桃花盛开的春天。万木葱笼的夏天。红叶如火的秋天。再幻化出大雪粉飞的冬天。

解说：多少年后，在海峡的另一边，听人赞叹宝岛四季如春时，我却更加思念故乡的四季分明。

[白茫茫的雪地。白雪覆盖下的古城。古城老屋上的檐冰。

[雪树上有几只鸟儿瑟缩地立着，一只又一只突然飞起，不知去向何方。

解说：对孩子们来说，下雪简直就是过节。不顾大人的吵骂甚至打屁股，我们在外边疯跑，蹦呀，跳呀，笑呀，闹呀，小手小脸冻裂出一道道口子，身上却热气腾腾。

[一群孩子们在快活地打雪仗。

  [冬天的林梢，有温暖而略显昏黄的太阳。唢呐声远去，《画扇画》的民歌声起。

[日的阳光下，一群人围在麦草垛前听一位老人唱民歌。

标题字幕：民歌《画扇面》

同期声加字幕：天津卫城西杨柳青啊，有一位美女叫白翠英，专学着丹青会画画呀，这佳人，十九冬，丈夫南学苦用功，嗯呀依嗨哟嗨哟，不觉着来到了四月里中哪哎嗨哟……

[对面草屋顶上一只猫，也仿佛听得入了迷，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一个破败的屋框子里，几只羊东张西望像是在听唱歌，又像在寻找食物。

[一面墙前，一头牛心无旁鹜，安静地吃草。

解说：冬天，在暖阳中听唱民歌是孩子们喜爱的节目。为了缓解饥饿与劳累，为了鼓舞自己顽强不屈地走向明天，可敬的乡亲们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而这些艺术品一旦降生，就不单是一时的娱乐，它们一代代口耳相传，担负起全面传承民族文化、道德精神的作用。

[草垛前老人唱民歌的场面，叠化出石墙破落的农家小院，一艺人说唱大鼓书。

标题字幕：鲁南大鼓《姜子牙卖面》

[窄窄的石巷，一对盲人夫妇在唱“瞎腔”。

标题字幕：鲁南坠子《十八陪送》

解说：我听过鲁南大鼓、运河小鼓，还有由盲人演唱的“坠子琴书”，小孩子们把它称作“瞎腔”。这些民间曲艺，有的唱的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有的讲的是忠、孝、仁、义，更多的是说爱情，说那些连孩子们都会着迷的爱情故事。

[回到冬阳下柴草垛前，一群人听唱民歌《三十二集》。

标题字幕：民歌《三十二集》

同期声加字幕：姐儿房中啦你就好啦心焦啦个呢，相与的情郎不得见了，我一心一意又去找找啊呢。梳梳头头来裹裹脚哪个呢，三尺汗巾扎巴上儿腰，我一心一意又去找找。哎嗨嗨哟，一心一意又去找找呢……

解说：这首民歌叫《三十二集》，唱的是一个痴情女子，为了找到她的情人，跑遍了周围的三十二个集市，最后才见到了自己苦苦思念的郎君。

[民歌声渐远，鞭炮声响起。

[黑画面转场，缠在杆子上的鞭炮在燃放。

解说：辞灶的鞭炮声一响，孩子们最盼望的节日——年，来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常常听人说：“旧时代物质匮乏，过年能穿新衣吃饺子，才觉得有味儿。”其实这话不完全有理，在我的记忆中，旧时的年之所以那么有味，是因为有一桩又一桩的祭拜仪式，和一项又一项的游艺活动。

[两只手贴灶神图的特写。点香的特写。

[接下去是过年的一幕幕场景，熰狼烟，扫尘，写春联，包饺子，炸丸子，挂松枝，放拦门棍，守岁的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