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戏曲硕士,道教研究博士,近年纠结于地域史、道教与小说戏曲之间。 《唐诗地图》的作者,民间信仰的观察者,宗教修行的叶公好龙者。

1928年的广州佛寺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5-13 11:12:34 / 个人分类:文集

1928年的广州佛寺(上)

一位日本佛教学者的实地调查

《南方都市报》   2011-03-24  历史

◎吴真,日本东京大学外国研究员。

   1928年12月14日,神户开往香港的英国轮船,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即今日的东京大学)的佛教专任教授常盘大定(1870~1945),手捧一本《坛经》,默默诵读着。接下来的20天,他将与5名学生将追寻六祖慧能的足迹,考察广东、福建的禅宗佛寺。自1920年以来,常盘大定的足迹遍及中国华北和华东深山名寺,他把实地调查所得资料与图片汇集为《支那佛教史迹》全五集出版,成为20世纪影响最为久远的日本民众了解中国佛教实况第一手资料。

 

六榕寺合影,前排左:常盘大定,前排右:铁禅,最后排为森清太郎。

六榕寺花塔下的铁禅和尚

铁禅为《广东名胜史迹》所撰之序。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图书馆所藏1928年常盘大定的广东佛寺考察资料。

1928年形状完好的光孝寺西铁塔。

  1920年代以来,国民政府竭力推行反对宗教运动,在经济手段上采取“没收庙产、收归公有”,在文化政策上则积极提倡“改革风俗、破除迷信”,在这一浪接着一浪的风波之中,中国许多寺庙往往还来不及留下记录与照片,便被霸占没收,甚至夷为平地。广州光孝寺、南海学宫、五仙观的1928年,就这样定格于异国考察者的笔下、镜头下。

  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常盘大定离广州都太遥远了,是以这些珍贵的记录从未返回它们的故乡。2010年的秋季,笔者在常盘大定生前所从事的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访问,蓦然在旧中国图像架上,瞥见82年前的故乡。

  1928年这一场日本学者佛教之行,牵涉着老广东的日本间谍药商、风雅的六榕寺和尚、信佛的各路广东政要、被压制着的广州各大寺庙……透过常盘大定这位异国佛教学者的眼镜,1928年广州宗教浮世绘,呈现于眼前。

  陈铭枢开介绍信,药商做向导

  常盘大定一行在广东为期16天的考察,负责联络沟通的是一个日本药商,名叫森清太郎。此人早在1907年2月就来到广东从事药业,先在打铜街(现光明南路)开设岳阳堂药房,后迁西堤二马路(南方大厦斜对面),药房销售自产的癣水、皮肤膏等等,同时经销日本武田药厂产品及日产的医疗仪器。森清太郎精通广州话,开业之初常亲往茶楼酒馆推销日本的仁丹、眼药水、胃痛散等,生意做大后,又在广西梧州和偏远的百色都开设了分店。

  民国时期的广州药商,或多或少与佛寺、道堂、扶乩的乩坛,甚至是先天道等会道门都有些关系。近年日本有位女学者叫志贺市子,她搜集了几百张民国时期的药品、药房广告,发现大部分广告文字皆宣称某药方乃某某寺(观、堂)神灵菩萨降示,一服即见效云云,由此可见当时医药业界与神仙行业的紧密联系。药商赞助支持宗教信仰,借神说话好办事,这位森氏也入乡随俗,与广东诸大佛寺来往紧密。是以1928年东京大学一行人到达广州,向来与广东佛教界联系颇密的森氏,当然成为本地向导的不二人选。

  1922年(日本大正十一年),广州岳阳堂药行还自己发行了一本印刷精美的《广东名胜史迹》(又名《粤古稽真》),此书收入广州、罗浮山、韶关等地共118帧风光照片,均系出自老板森清太郎之手。《广东名胜史迹》主要面向日本读者介绍广东的胜景风物,最多的篇幅留给了名山与名寺,为示风雅,书前特请广州六榕寺住持、著名书画家铁禅禅师(1865-1946),亲笔写序《卧游》。

  铁禅书画皆佳,民国时期许多权贵与社会名流,便是因翰墨因缘而成为“儒僧”铁禅的拥趸的。从铁禅所撰的书序文字来看,森氏这位“好古之雅士”与六榕寺佛教居士圈子来往颇密,这也就是1928年常盘大定一行来访广东佛寺,森氏安排第一站先访六榕寺的原因。

  作为一名日本人,能说一口广东话、熟悉华南佛寺,又四处拍摄风光照片、采购药材,这样的“人才”确实罕见。88年以后的今天,笔者在东京旧书店中还能寻见此《广东名胜史迹》的踪影,索价一万日元。翻阅全书,不得不佩服这位集发行、写作与摄影于一身的森清太郎所下工夫之绵密,景点的地形图、摄影、历史典故、今况、粤汉铁道汽车时间表,甚至还有广东近年的贸易统计、收税总额———就算是今日的旅游攻略,也不见得有这么齐全——— 这真是一名在开药行的异国药商做的事情吗?联系《广州文史资料》一篇回忆文章所记,“森清太郎在广州数十年为日帝南侵做先遣队,是以卖药为名,调查盗取政治、军事、经济情报为实,”《广东名胜史迹》的编撰目的则昭然若揭矣。

  常盘大定自1908年担任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佛教哲学讲座的专任教授,直到1931年退休,长期稳坐日本学界佛教研究第一把交椅。以日本佛教的深远社会影响力及东京大学之威望,常盘大定自1920年开始中国实地调查以来,所到之处,日本驻中国领事皆以上上宾礼遇待之;更由于19世纪末期以来留日学生归国之后多为政界要人,常盘氏每到一处,都会受到亲日的政府官员的热情接待。

  1928年11月,广东国民政府刚刚结束北伐,政局较为稳定,当时担任广东省政府主席的陈铭枢(1889-1965),虽是黄埔出身的武夫,却又修习佛法,法名真如,曾在金陵随宜黄大师学佛。在他人生的几次大起大落之时,总是选择遁去日本“静观时局之演变”,嗣后又总能东山再起,曾有论者考证陈氏在日本或得对中国政局研究极有心得之高人指点。1927年9月,蒋介石宣布下野,离上海赴日本进行外交活动,作为蒋系中坚的陈铭枢也随之去职赴日。1928年12月,常盘大定见到的陈铭枢,便是刚刚从亡命日本、潜回广东重掌军权的又一个人生谷底中回弹,正值大权在握的黄金时期。是年秋天,有“中国近代禅宗泰斗”之誉的虚云老和尚为云栖寺圣像募款,自云南抵香港,陈铭枢派员接老和尚到广东,皈依老和尚,参究禅法。是以12月底,在日本驻广州领事馆的领事汇报有东京大学佛教研究学者常盘氏来访时,陈铭枢立即写下介绍信,要求韶关、乳源有关军队负责保护常盘一行人的安全。

  1928年12月28日,常盘大定一行完成粤北考察返穗,30日上午,陈铭枢在官邸会见常盘大定一行与矢野领事。这场会面,据常盘大定的文字介绍,主要是交流佛学心得,展望中印日文明的交融。交谈中,常盘氏获知陈铭枢与日本佛教的交涉颇深:“江西佛教三杰”之一的桂伯华在日本学习真言宗(即佛教密宗)教义近十余载,揭开了东渡日本传习密法的序幕,陈铭枢即是桂伯华的门下弟子。

  作为佛教居士与佛学者,常盘大定对于陈铭枢这样的佛教居士执掌禅宗发祥地广东,充满了期待。虽然1928年12月30日的会面只有短短一小时,常盘对此印象殊深,十年后出版的《支那佛教史迹踏查记》等书中,仍一再提到这位广东佛教居士。在会面之后,常盘大定前往香港,准备潮州之行。12月31日晚,在1929年的元旦到来之前,常盘大定写下了致陈铭枢的中文信:

  真如大人阁下

  昨日割公务多端之时,引见吾曹,谈及中国及弊邦佛教之古今,少时分袂,不得恣披衷情,遗憾何堪。归途历访七十二烈士墓并农林科大学、医科大学,到处接创业之元气,感慨特深,想广东是中国文化之关门也,中西文明先触于此地,成新文明,夫不棊年,吾曹翘望之久矣。请卿自爱加餐,猛进建设,弊生以下六名,为访贵省城内诸名刹及韶州南华寺、乳源县云门寺,远来此地,赖贵国上下诸高士之费心,完达目的,欢喜满腹。今在香港,送旧迎新,明天当向潮州出帆,诸卿安心,行李匆匆,书不尽意,伏请

  陈真如政治主席勋鉴

  民国十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本文录自《支那佛教史迹踏查记》,东京龙吟社,1938年,第615页。)

  六榕寺中拜会铁禅

  1928年12月21日,森清太郎把常盘大定一行人带到广州六榕寺。常盘氏此行专为考察禅宗六祖慧能的足迹而来,而六祖慧能乃在光孝寺出家受戒,广州首站应该选择光孝寺为是。熟悉民国时期广州佛教历史的人会明白,常盘大定首访六榕寺,是拜码头来的,因为该寺供着一位活菩萨——— 住持铁禅。

  和尚铁禅,广东番禺人,1884年入刘永福军,解甲归田后方入广州六榕寺为僧,因能诗会画,交游广东政界商界,清光绪年间升任六榕寺住持。辛亥革命前,铁禅结识孙中山,与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戴季陶等国民党要人相识并有交往。中华民国成立后,铁禅在穗组建广东省佛教总会,自任会长。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之职南返广州时,铁禅迎孙中山至六榕寺,得孙中山赠与“平等自由博爱”和“阐扬佛教”两匾。1924年(民国十三年),孙中山之子、广州市长孙科,以筑路、整顿市容为急务,没收市内寺庙、道观与庙宇一切庙产,光孝寺被占为学校、宋代以来一直为广州最大官立道观的元妙观则被收归为市公产,观内所有道士均被逐出,其后更遭拆平。在这一轮涤荡宗教的运动中,广州宗教场所,唯有六榕寺因铁禅与国民党的特殊关系而得以完整保存。

  在1928年前后的广州政坛,陈铭枢、陈济棠及其周围的达官们皆热心“信佛”,铁禅更是这些政客的座上客。常盘大定拿到陈铭枢的介绍信,那只是军政界的通行证,旋即来到六榕寺向铁禅致敬,如此才获得在广东佛寺自由考察的“度牒”。是以常盘大定在回忆录中说,到广州之后首务,是获得六榕寺“铁禅老师”的“光孝寺介绍状”。

  铁禅早与森清太郎交情甚笃,一见森清氏陪同的东京大学教授一行更是来路非凡,自然招待殷勤,将六朝铜造立佛、六祖铜像等寺藏珍宝,一一向客人展示。让日本客人倍感敬重的是铁禅为保存六祖铜像所做的努力——— 这座供奉于广州西禅寺的六祖铜像在清光绪末年因为财产纠纷等各种原因差一点被造币局用来铸成铜币,1913年,铁禅以佛教会长名义向孙中山呈请保护六祖铜像,经西关十八街街坊集资,从被警察署占用的西禅寺赎归六榕寺。1919年,铁禅又修缮六祖堂以放置六祖铜像。常盘大定评价此举可见广州佛教信徒“护持信念之活跃”,真乃“痛快之举”。

  对于六榕寺最著名的地标———花塔,熟读佛教历史的常盘大定心中早就存有印象,及至实地端详,仍惊艳于建筑的“极尽庄严之美”。然而常盘氏不甚满意花塔的俗名,于是在回忆录中,引经据典详细考证了花塔的由来,费了不少笔墨告诉日本读者,花塔原本是木造的舍利塔,宋代重修后因其色彩斑斓,方被叫俗了。

  常盘大定记述铁禅在广东本地相当著名,“工于书画,社交广泛”,仿佛为了让日本读者更为直观了解这位广东高僧,常盘氏特地拍摄了一张铁禅的独影。这张照片的构图有点意思,重心放在庞大的花塔建筑,画面右下角是凭栏而立的铁禅,承载着整个画面的重量。一般来说,修行有为的高僧到了六榕寺住持铁禅64岁这个年纪,相貌总会透着一种尘世之外的圆融慈悲;1928年的这张照片上,铁禅留着文人标志性的山羊胡子,眼神流露出戾气与狷傲。

  1940年7月,避乱乡间的铁禅被日本人“慕名”找到,旋被胁迫回六榕寺,出任伪广东佛教总会会长、日华佛教协会会长、国际佛教协会岭南支部部长。1940年、1943年,铁禅两度东渡日本,曾受日本天皇召见并领《大正藏经》一部归国。在日期间,铁禅是否与已从东京大学退休、专心于净土宗教义研习的高僧常盘大定有所联系?笔者在日本东京大学所藏的常盘氏相关资料中未能找到线索。1946年,铁禅被广州高等法院判处有期徒刑8年,半年后病死狱中,时年82岁。(本文未完,请继续关注明天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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