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向双婴的手(邪樱3.访灵札记13)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2-21 15:34:21 / 个人分类:行者手记

   我不大做梦的,咋夜做梦了,梦见扼死婴儿的手,梦见一年前紧紧握住我的手的那双手。醒来时天已渐明,熏黑的竹笆草顶和嗝叽作响的竹床使我想起身在何处。隔壁已听得见阿攸在吹火,以及婴儿吮吸的声音。我无法想像失去孩子的者妞听到这声音或见到这情景的感受。我认定去年隐在树丛后偷听哄娃娃调的应该是她,分别时藏着许多话的那双手也应是她。

我躺不住了,翻身起床,阿攸立刻端了一盆热水出来,背上斜背着她的娃娃。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手。我看过这双手有力地握着柴篓,轻柔地抚摸着娃娃的脸,利索地解开胸衣,灵巧地捏着一片吹出万千情调的树叶……但我突然生出一个不该有的念头:这双手是否也参与或者赞同过扼杀双胞胎婴儿?

   “还没睡醒?”见我发楞,阿攸笑道。

   “昨天,我去看了攸佐的干爹。”我说。

   阿攸在火塘边煨上茶罐,表情淡漠。

   “今天,”我迟疑地试探道,“你能不能带我去他家拆丢的房子那儿看看?”

   “不。”一直很配合的阿攸毫不迟疑地拒绝了我的要求,“我娃娃小,去不得。”

   “为什么?”我问。

   “她会害我娃娃。”

   “她咋会你娃娃?”

   “她不干净,身上有鬼。我们不想去她家那头,不好,人会病,家里有小娃娃的人若跟她说了话,娃娃就要病,仰着头哭,按都按不下来。她要到哪家,一跨门坎,娃娃就哭,灵得很呢!现在寨子里的人都不跟她说话,说了对大人娃娃不好,身子不好过。特别是家里娃娃小的,更要避开,怕被演(厌)着。”

   我想说,那两个无辜的孩子要是你生的咋办?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但心里却在想:同是初为人母,怎么会这样呢?文化的力量,在此是怎么压过了本能的?

   吃过午饭,阿攸突然又答应带我去看者妞家原来的房址--远远地指给我看。阿攸抱着她的娃娃,边走边给我讲她娃娃诞生时的情形:“平时我们做人行事注意,莫犯祖规,怀着他的时候就更注意了。比如要忌嘴,千万不能吃双黄蛋,连在一起的瓜果,生过双胎的猪牛。还不能做针线,不能给小娃娃做衣服。娃娃是婆婆接生的,割脐带不用刀,是用竹片,竹片要干的,不用湿的,湿的毒气大。胎盘埋在正房男人门的门柱外,老大的胎盘后面。娃娃生下来,煮个鸡蛋,用煮蛋的热水洗娃娃,还用这水抹抹他的小嘴,意思是这鸡蛋是给小娃儿吃的。洗娃娃要用棉花洗,大人手太硬,娃娃骨头嫩,洗好,用老人或父母的旧衣服来包,生下三天以后,才缝小衣裳给他,在这之前,什么都不能准备,出生当天,杀好鸡,请老人来拴白线,接他爸名字的尾尾取名,这样推上去,才找得着祖祖。不到7天,不能抱娃娃出门,如果有病,要请尼帕看,如果看出名不好,就要请尼帕重新取名。”

   “小家伙帽上这两个铜钱干什么用?”我问。

“老人说,娃娃命弱,挂两个通洞钱,可以避邪……”突然,她嘴边的话一下断成两截,神情紧张地站住,大白天见鬼一般,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

我顺她目光看去。正午阳光下的村寨,毫无什么异常之处,只有一位年轻的少妇,背着竹篓刚从我们前面的岔路走过。

   “怎么啦?”我问。

   她象没听到一样,一言不发,只紧紧护住她的娃娃,仿佛有谁会来抱走了似的。我再看那少妇,突然明白阿攸恐惧的来由--背篓从我们前面走过的,正是者妞。

我回头看着阿攸的眼睛,默然无话,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真真实实的恐惧,以及略带进攻性的怨憎,那是一个母亲在自己孩子遇到危险时才有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一种浓重的荒谬感包围了我。若依本能而言,我眼前的两位女人都在同一个村寨生活并在同一年生育,照理都是孩子的母亲。仅仅由于一位生单,一位生双,本能的生育便成了文化的生育,一位成了人母,而另一位却成了邪灵,从小青梅竹马无冤无仇的她们从此再难共戴同一片天。即使阿攸的丈夫甚至还与者妞有一层“干亲”(者妞的公公是攸佐的“干爹”)关系,这层关系也因这次生育而顷刻瓦解了。

   “我要回去了。”阿攸心神不宁地说,指指不远处,“你要看的房子就在那棵树下。”

我很容易就找到那地方。房子早不见踪影,只有一块方整的平地及中央两处炭迹,看得出房子的大小和火塘所在。有些地方冒出一两枝蒿草,在光溜溜地地皮上显得有些碜目。这里曾是一对情侣的爱巢,四周的邻居应该熟悉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还有那一夜婴儿出世呱呱的哭声。忽然间这间小房子里出现了可怕的静默,先是一对婴儿被偷偷送到山上埋了,接着是生育的夫妻悄无声息地离家出走,最后是一把大火,将一切抹平。

   我无法想象一个盼望宝宝诞生的家庭是怎样转眼间变成虐杀婴儿的屠场,无法想象那些连触摸婴儿都怕手太硬的“勤劳善良”的双手会扼向眼都没睁开的婴儿,无法想象痛失双婴的虚弱产妇如何挣扎着走向山风呼呼的荒岭,无法想象她屈辱地通过狗血浇淋的寨门回家时,家已不复存在……

   仅仅因为一种来源不清的说法,她,以及她的孩子和家人,都变成了邪灵缠身的罪人。

我找到下河沟去背沙的者妞。由于在大太阳下负重,她满脸通红。我帮她卸下背篓,她羞怯地对我笑笑,带着几分稚气。我甚至觉得她不像想象中那么成熟,不像经历过一场悲剧的母亲。她更像一个大孩子,不大明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的意义。她对于自己已成为乡亲们厌憎对象一事,似乎不甚知晓。总是友善地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两个酒窝;直到看见别人明示的厌憎,这才有些手足无措,红了脸让朝一边。人们离她远远的,大姑娘和没生够孩子的女人都不跟她搭话,有孩子的家庭更忌讳与她来往。她当然还没充分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她毕竟才21岁),以为自己的勤劳、友善和忍让能化解那次不幸的事件(生双胞胎),以为时间、仪式(“民族礼性”)会洗刷掉耻辱的行为,消除命中的邪灵而使自己“变成好人”。当她对我说,村里人对她“很好”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正视她那双充满希望的天真的眼睛。因为我知道他们并没宽恕她,而且是“一辈子”不宽恕。在她将生活一辈子的这个社区内,她将永远背着与邪灵为伍的沉重包袱。在她的文化传统中,生双胞胎这一生理行为,已被看作文化行为了;本来无害的人的生育活动,也被指认为有害的邪灵作祟族人的罪行。不幸生下双胞胎的人,被视为异端,与“变猫鬼”、“琵拍鬼”等传统邪灵列为同类。她们的生育行为和蛊婆的放蛊行为,在人们心目中是相似的,对她们的回避、仇恨与惩罚也是同等的。我知道,在滇南就有这样的禁忌,被称作“变猫鬼”的人禁止进入有婴儿的家庭,生双胞胎或有缺陷婴儿的人也禁止进入有婴儿的家庭或与孕妇接触,因为她们身上的恶灵会给婴儿带来厄运。有意无意或由不由己是不被讨论的,只要她生了双胞胎,就犯了祖规,违了天条,害了族人,危及群体的正常生存和繁衍。这种“罪行”,在某种意义上比对某个个体的人放蛊,还更严重,以至冤死而无人同情。

   我问她还要不要孩子,她有些犹豫,似乎很害怕在这个残酷的游戏中再次输掉。她和她的家庭都再输不起了。说起上次生孩子的事,她说只知生下了两个女儿,听奶奶说,孩子生下不久就死了,她连长什么模样都没见到过。再多问几句,她便慌慌张张说:“我要问奶奶瞧”,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

   者妞的奶奶独自一人坐在太阳下纺线。我与者妞来到她身边,我搭讪着打招呼,老人只将眼睛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理她的线,缺牙的嘴紧抿着,一声不吭。者妞怯怯地用本民族话向奶奶说一些什么事,半晌,没一点反应,老人像没听到一样。者妞的话开始结巴,我看见老人的手在抖。我觉得不妥,便岔开者妞的话道,“者妞,我们去看看者赫吧。”听我说到者赫的名字,老人立刻神情紧张,突然开口对者妞嚷起来,双手比比划划。我看者妞的脸一下白了,手足无措地看看奶奶,又看看我。

我不忍再触动她们不愿触动的话题,忙起身告辞。老人并不理我,依旧低头理她的线。者妞凄然看看我,慌慌张张背了她的竹篓,朝另一方向走了。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她们,我感到难过,因为自己不能为她们做什么,反而惊扰了她们。我想她奶奶是将我误认为是政府方面的调查者了,老人不会不知道,扼杀双胞胎,政府早在60年代就已明令禁止了,而且一定“依法处理”过一些违反该特别法案的人。作为当事人之一,她们置身于政府法令和祖宗习惯法的两难境地,而且无法回避。事关人命,不,事关全族命运的决定,在那夜惊悸的静默中,是怎样做出来的?谁都无法再深究。一切都可归结到混混沌沌的古老暗示中去,只有那双手,那双使啼哭的婴儿停止啼哭,使温暖的生命逐渐僵硬的手,梦魇一般再难摆脱那种切肤彻骨的真切感觉。

我突然觉得有点想发呕。我只希望,一年前握住我手的那双手,不是“那样”接触过婴儿的手,无论它直接还是间接……

   我不知不觉走到一年前我听歌的山坡上,整个村寨在眼前一览无遗。南坡的房子在夕阳中镀上一层金色,北坡那两三间房更显得阴冷显得压抑。她家的新房没有顶,一缕孤烟寂莫地悬在阳光照不到的山影里。尽管那是砖房,但却少了一种气氛,一种与邻舍茅屋相亲无碍的气氛。

炊烟起了,南坡的房屋在阳光和烟霭中现出让画家摄影家动心的奇异光影,但我心中却不再有田园意境。

   第二天,我离开了罗玛寨。

   车窗外,依然是许多挥动的手。我心情复杂地向他们告别,却没伸出手去。我怕再握到一双让人心悸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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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影像:邓启耀的空间 引用 删除 邓启耀   /   2011-03-20 12:01:30
我们后来有更多的调查。的确,活下来的双胞胎同样面临许多问题。我们感到痛苦的是我们无法为他们做什么。虽然我们为了表明一种态度,专门为此设立了一个小型的“民俗助学金”,以帮助受歧视的孩子,但力量极其有限。唯一略感安慰的是,有的申请者说,他们需要这个帮助,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村里的乡亲知道,他们是得到外界支持和认同的。
镜空间 引用 删除 mirror   /   2011-03-05 14:05:15
邓老师,看到您这些田野札记,非常熟悉,又觉得自己心头隐隐作痛。我外婆就是双胞,而且她出生的寨子是非常纯正的布孔寨,封闭,落后,但对于双胞禁忌,反而没有到一定要处死的程度,所以,十分幸运,她和双胞妹妹存活了下来,但也可以想象到她们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多少排斥和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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