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文人多自谦,戒浮燥,胸怀平常之心,甘为边缘人。粗茶淡饭,布衣裘褐,倒可以冷眼洞察社会,静观人生百态,写出多少能够传世的作品来。——录自随笔《边缘人》(1998)

作家、酒与灯谜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12-29 16:05:24 / 个人分类:艺文随笔

作家、酒与灯谜

刘锡诚

 

当代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往往自视高雅,瞧不起别的行当。有谁想过灯谜有什么了不起?主编《中国当代灯谜艺术家大辞典》的刘二安先生送给我一些他们编的《全国灯谜信息》,我一看,哇,可真是出乎意外!单说各地这一类《灯谜信息》有多少种?大大小小的工人文化宫、文化站、大商场商社,几乎都联系着许多谜社、谜苑、灯虎社、文虎社、谜协一类的组织,喜爱和参加灯谜活动的人,从一般工人,到工会干部,从离退休干部,到高中级工程师,从中小学的老师、乡村知识分子,到县乡基层公务员和供销社干部,各行业各阶层,都有数量不等的灯谜积极分子,都有学富五车的制谜家!可不能小看了制谜猜谜这种文学艺术活动!一个作家有多少读者?印一本书,能发行多少册?能与灯谜相匹敌吗?未必。

 

因此,我也就花了几天时间,读了一些谜史一类的著作,使我吃惊的是,大凡古代的大学问家、大作家,无不都是些制谜家和猜谜家。如《茶香室丛钞》的作者、明清之际的大学问家俞樾,就是一个大制谜家。清代作家曹雪芹,一部《红楼梦》在他生前藏之名山,只有手稿流传于世,死后才由别人出版,没有哥儿们替他“炒作”,最终却成了千古名作,够伟大的吧。但他的灯谜写得出类拔萃。比他早一些的李汝珍也了不起,一个小小公务员,一生却写了不少著作,被称为“于学无所不窥”的人。他写的《镜花缘》俨然像个世间的万花筒,许许多多事情,不仅有声有色,而且有根有据,难得!说明他既有学问,又对生活洞察入微。他也是个制谜的行家。第80回,写武则天开科考试女才,选拔的一群女才在聚宴猜灯谜,那场面真叫令人称绝,绝非一般人所能写得出来的。我这里愿意引他一段:

 

玉芝见幽探也要猜谜,不胜之喜。正想出一个,只听周庆覃道:“我先出个吉利的请教诸位姐姐:‘天下太平’,打个州名。”国瑞征道:“我猜着了,可是‘普安’?”庆覃道:“正是。”若花道:“我出‘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打个花名。”谢文锦道:“好干净堂皇题面!这题里一定好的!”董宝钿道:“我猜着了,是‘凌霄花’。”若花道:“不错。”春辉道:“真是好谜!往往人做花名,只讲前几字,都将花字不论,即如牡丹花,只做牡丹两字,并未将花字做出。谁知此谜全重花字。这就如兰言姐姐评论他们弹琴,也可算得花卉谜中绝调了。”言锦心道:“我出‘直把官场作戏场’,打《论语》一句。”师兰言道:“这题面又是儒雅风流的,不必谈,题里一定好的。”……忽听一人在桌上一拍道:“真好!”众人一吓,连忙看时,却是纪沉鱼在那里出神。紫芝道:“姐姐!是什的好,这样拍桌子打板凳的?——难道我们《庄子》套的好么?”纪沉鱼道:“‘直把官场作戏场’,我打着了,可是‘仕而优’?”锦心道:“是的。”紫芝道:“原来也打着了,怪不得那么惊天动地的。”春辉鼓掌道:像这样灯谜猜着,无怪他先出神叫好,果然做也会做,打也会打。这个比‘凌霄花’又高一筹了。他借用姑置不论,只这‘而’字跳跃虚神,真是描写殆尽。”过了一把谜瘾,然后才上酒开饮。古代,在喝酒上,女流们也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

 

这段描写,对生活的洞察没有入微的工夫,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不仅显示了作者“论说学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鲁迅语)的饱学和才气,而且也为各位女性的性格增添了个性色彩。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22回里,用差不多半回的篇幅写了元宵节前一天晚上贾府上下在贾母房里饮酒猜谜的场面。饮酒欢宴,常常伴以投壶、行令和猜灯谜(《金瓶梅》里写西门庆与李瓶儿饮酒“猜枚”,这“枚”就是“谜”的音转,是鲁西南土话,但不是灯谜),因而被称为“酒文化”。《镜花缘》里写女才们的猜灯谜是先猜后饮,贾府男女的猜灯谜则不然,是饮酒与猜谜同时并进、相互交错,以猜谜佐酒助兴,以饮酒提升出谜猜谜的兴致。通过出谜和猜谜,不仅显示了贾府人物的不同地位、身份、修养,也写出了角色的情性和相互间的关系。元妃娘娘派太监从宫里送来屏围之灯和若干灯谜,显示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势,特别是对三爷出的粗俗的灯谜的不屑。贾政的学问当然最好,猜中了所有灯谜,自不待言。贾母虽为贵人,但出的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相比之下,却显得粗俗欠雅,但为了照顾她老人家的脸面,使她高兴,儿子贾政还是不得不故做困惑,转了好多弯子到最后才亮出谜底“荔枝”。至于黛玉、宝钗、宝玉这三个少男少女,也各自显出英雄本色。黛玉出的谜是:“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更香)宝玉出的谜是:“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镜子)宝钗出的谜是:“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头。”(注:竹夫人)且不说全书的刻意描写,仅这三个灯谜,不也就多少显出一些各自的性格、情性和心事的差异来了吗?一个哀怨“琴边衾里两无缘”的苦闷;一个想喜就喜、想忧就忧的玩世不恭;一个为“梧桐叶落分离别”的命途而暗自伤怀。连道学先生贾政也看出了宝钗的灯谜的用心,不觉生出一种“不祥”的“悲戚”来。

 

这两位前代作家对饮酒与灯谜的描写,既细致入微,又驾轻就熟,灯谜也堪称佳谜,盖来源于他们对生活的深入观察和洞悉。他们那时候,没有人提出什么“深入生活”的口号,也没有人敢把他们赶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做到了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是想要当作家才深入到各阶层各类型的人群中去观察体验研究生活,而是由于他们本来就生活在生活之中、且对生活的方方面面了烂熟于心了才着手写作的。他们也没有想在活着的时候出名,得什么“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更没有想申请什么“诺贝尔文学奖”,那时还没有这些奖项呢。

 

今天我们常常在报纸上、电视上、广播中、讲话中听到和看到呼唤“大作品”、“大师”的口号,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可多少年过去了,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大作品”和“大师”的踪影。要说原因,也不难,无非就是作家对不同阶层人群的生活的体验太肤浅了,更缺乏对一个时代的面貌的高屋建瓴的把握。坐在舒适的家里抽烟看书看电视,住在豪华的宾馆里吃喝应酬,在会议室里对莺歌燕舞的形势高谈阔论,能了解还没有越过温饱线的老百姓,特别是农民的生活和心态吗?老百姓说:饱汉不知饿汉饥。鲁迅说:焦大不会爱林妹妹。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读的作品固然不多,总还是读过一些吧,但我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对像灯谜这类甚为典型的风俗和习尚有如此精到细致的描写,和对人物心灵有如此的穿透力的笔墨。我问过一位与我同住在一幢楼里的一个权威文学刊物的主编,他私下里也对我说确实没有什么写得深刻和能够传世的好作品,他也对当下的文学感到悲哀。倒是有不少人要么沉缅于咀嚼那点儿“杯水风波”,甚或不惜张扬性生活和性动作一类的隐私;要么是为了获个什么奖项而热衷于写自己并不熟悉的重大题材——大架构、大动作。一个连饮酒与灯谜场面都写不好的作家,写什么大题材呀,那不是乱弹琴,瞎咋呼吗?这就是我偶然想起酒与灯谜的一些随感。

200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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