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曲阜孔庙缘何会有“梁祝读书处”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10-31 00:25:23

明代曲阜孔庙缘何会有“梁祝读书

 

陈金文

 

    张岱《陶庵梦忆》卷二《孔庙桧》篇云:

己巳至曲阜,谒孔庙,买门者门以入,宫墙上有楼耸出,扁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之[1]。

张岱,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末清初散文家。明亡后,“无所归止,披发入山”,著《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等记录昔日的繁华生活。在《陶庵梦忆》卷二,他记述了到曲阜孔庙游历的经历。讲崇祯二年,他买通曲阜孔庙看门人进入孔庙。在孔庙他看到一楼上挂着“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的匾额,甚为诧异。

  说到明代曲阜孔庙有“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骇异”的不仅是张岱,恐怕没有谁会认为这是事实。但张岱写的是游记,记叙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当时既已“骇异之”,说明记忆深刻,不可能误记;另一方面讲,我们也实在想不出张岱有什么理由去虚构或造假,因而学界一向把张岱所记认定为事实[2]。

儒家推行礼教,素来严男女之大防,更反对纵情灭性。就我们所知的梁祝传说看,祝英台女扮男装,混入男人行里读书已经为礼法所不容,况二人又以爱情为人生第一要义,因情而死,更是有悖圣人古训。梁祝这一对生死鸳鸯,其遗迹缘何会附会于儒家鼻祖的享祀之地,的确是一个难解之谜。

20世纪90年代以后,济宁地方学人就流传于当地的梁祝传说进行了广泛搜集,同时,山东济宁市文物局对山东省微山县马坡乡梁祝墓志碑进行了发掘,他们的工作,为我们揭开这个谜底提供了重要依据。

 

                           一

 

山东省济宁市有一个梁祝传说圈。提到以浙江宁波为中心和以江苏宜兴为中心的梁祝传说圈大家都不陌生,对山东济宁的梁祝传说圈则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了。

山东省微山县马坡乡有梁祝墓并祠,修于何时已无从查考,明代正德年间官方又作重修,并勒石纪念。在微山县北部乡镇,梁祝传说流传甚广,当地村民以为两城乡九曲村为祝英台祖籍所在,马坡村南旧村吴桥是梁山伯祖籍所在,马坡村马姓村民为马文才后人。该传说在济宁其它县市区,如鱼台、任城、邹城等地也有流传,特别是在邹城市峄山镇有关梁祝的传说很多。峄山镇有村名曰两下店,据说梁祝求学途中曾住宿于该地,村子因此而得名;济宁一带的群众称梁祝求学即是在峄山,峄山有多处景观被附会为梁祝遗迹,山上有梁祝读书洞、梁祝泉、及梁祝求学旧址等。在济宁,除流传着与各地自然景观相联系的梁祝传说外,梁祝传说还以各种不同的曲艺形式被传唱,山东琴书《梁祝下山》在民间流传最广。曾在山东省曲艺团工作的琴书艺人邓九如喜唱《梁祝下山》,在汉城制作过唱片;山东琴书济宁南路传人杨芳红将《梁祝下山》视为祖传看家唱段。在山东琴书《梁祝下山》中讲述的梁祝传说,都是把山东济宁作为故事的发生地,唱词中多次提到济宁的一些地名,如峄山、泗河等等[3]。

济宁一带流传的梁祝传说,不仅以口头艺术的形式流传于民间,相关文字记载也比较丰富。20世纪90年代微山县马坡乡出土的明代正德年间的梁祝墓墓碑,较为完整地记录了当时流传的梁祝传说[4]。此外,《邹县志》、《峄山志》中有不少与梁祝传说相关的记载。关于马坡梁祝墓,《邹县志》中载:

梁山伯祝英台墓,在城西六十里,吴桥地方有碑[5]。

《峄山志》则提到“梁祝读书洞”、“梁祝墓”、“梁祝泉”等多处梁祝遗迹:

梁祝读书洞,在至圣祠右。相传梁山伯、祝英台读书于此。万历十六年,知县王自谨于洞口大石南面勒“梁祝读书洞”五字。考之邹志,并未详明,惟云梁祝墓在邹城西六十里、马坡村西南隅、吴桥之侧……[6]

又云:

梁祝泉在梁祝读书洞右。泉侧石上刻“梁祝泉”三字[7]。

《峄山志》中还记载了时人闫东山、陈云琴、颜崇东等在峄山为梁祝遗迹的题诗,闫东山《题梁祝洞词并序》云:

峄山梁祝洞见于文集者不一。……又按《广舆记》,宜兴善卷洞中,亦有祝英台读书处,究之若假若真,无须深辨,聊题一词,以俟博识者:学同生,坟同死,梁祝足千古。笑问山灵,此事见真否?至今裙屐留装,雌雄莫辨,惹争羡,騃男痴女。究无据,何为清道山边,高封义忠墓,善卷洞中,亦有读书处?要信化蝶香魂,那分南北,便江浙,总教团聚[8]。

陈云琴七绝《万寿宫梁祝像》云:

信是荣情两未终,闲花野草尽成空。人心到此偏酸眼,小像一双万寿宫[9]。

颜崇东五律《万寿宫梁祝像》云:

江陵烟水阔,此陵白云封。好事凭工手,无端绘冶容。青灯常照读,黄土尚留踪。昔日相思恨,惟余对冷松[10]。

三人面对梁祝遗迹,各自抒发感慨,表达自己对梁祝爱情传说的理解。尤以闫东山见解为高,在词中他赞叹梁祝对爱情的执着,并针对宜兴也有祝英台读书处指出,如果相信魂能化蝶,体会梁祝真情,就不必去探究梁祝籍贯究竟是江北还是江南,反正梁祝总是能团聚于一起的。其态度之旷达,真让当今各地那些争抢文化资源的人汗颜。

在今人编辑的文字资料中,也多有关于峄山一带流传的梁祝传说的记载。《峄山新志》中记录了《梁祝闹五宝》、《“断桥”隔断梁祝情》等传说[11]。前篇讲梁祝获得参宝,师兄、师父吃后成仙;后篇讲梁山伯送祝英台下山,祝英台屡屡暗示自己是女儿身,梁山伯却一直没有醒悟。《峄山志怪》中则记录了《梁祝读书洞》的传说,传说讲梁祝在峄山受吕洞宾之命斩杀妖怪,为民除害[12]。此外,《峄山风情轶事》[13]、《鲁南民间文学作品荟萃》等也记载流传于峄山一带的梁祝传说多则[14]。

综上所述,无论是从民间口头采集的情况看,还是就文字记载而言,都能够说明在山东省济宁市存在着一个以微山县马坡乡为核心的梁祝传说圈。曲阜距离微山县马坡乡不足40公里,距梁祝传说流传极盛的峄山不到20公里,因此,曲阜有梁祝传说流传及有自然人文景观被附会到梁祝身上也就非常正常了。

 

 

济宁梁祝传说圈的存在,还只能说明梁祝传说有可能被附会于曲阜的自然人文景观,至于梁祝读书处缘何能见容于孔庙,还需要我们进一步考证。

微山县马坡乡明代梁祝墓墓碑的出土,对我们进一步揭开这个谜底有着重要帮助。碑文全文如下:

梁山伯祝英台墓碑记[15]

丁酉贡士前知都昌县事古邾赵廷麟撰

文林郎知邹县事古卫杨环书

亚圣五十七代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元额

外纪二氏出处费详。迩来访诸故老,传闻:在昔济宁九曲村,祝君者,其家钜富,乡人呼为员外。见世之有子读书者,往往至贵,显耀门闾,独予无子,不贵其贵,而贵里胥之繁科,其如富何?膝下一女,名英台者,聪慧殊常。闻父咨叹不已,卒然变笄易服,冒为子弟,出试家人不认识;出试乡邻不认识。上白于亲毕,竟读书乃振门风以谢亲忧。时值暮春,景物鲜明,从者负笈过吴桥数十里柳荫暂驻,不约而会邹邑西居梁大公之子,名山伯,动问契合,同诣峄山先生授业,昼则同窗,夜则同寝,三年衣不解,可谓笃信好学者。一日,英台思旷定省,言告归宁。倏经半载,山伯亦如英台之请,往拜其门。英台速整女仪出见,有类木兰将军者。山伯别来不一载,疾终于家,葬于吴桥迤东。西庄富室马郎亲迎至期,英台苦思:山伯君子,吾尝心许为婚,并无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以成室家之好。更适他姓,是异初心也。与其忘初而爱生,孰若舍生而取义,悲伤而死。少阒,愁烟满室,飞鸟哀鸣,闻者惊骇。马郎旋车空归。乡党士妇,谓其令节,从葬山伯之墓,以遂生前之愿,天理人情之正也。越此岁久,松揪华表,为之寂然。俾一时之节义,为万世之湮没,仁人君子所不堪。矢引惟我朝祖宗以来,端本源以正人心,崇节义以励天下。又得家相以之佐理,斯世斯民何其幸欤?

时南京工部右侍郎前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奉敕

总督粮储新泰崔公讳文奎,道经顾兹废圮,其心拳拳,施于不报之地,乃托阴阳训术鲍恭干,昔有功于张秋,以奉禄,近有功于阙里,书以奏名,授今兹托无用其心哉!载度载谋,四界竖以石,周围缭以垣,阜其冢,妥神有祠,出入有扉,守神祠有役。昔之不治者,今皆治之;昔之无有者,今皆有之。始于十年已亥冬,终于今岁丙子春。恭干将复公命,请廷麟具其事之本末,岁月先后,文诸石。不得已而言曰:土帝降哀不啬于人,惟人昏淫丧厥贞耳。独英台得天地之正气,萃扶舆之倩淑,真情隐于方寸,群居不移所守,生则明乎道义,没则吁天而逝。其心皎若日星,其节凛若秋霜,推之可以为忠,可以为孝,可以表俗,有关世教之本不可泯也。噫!垂节义于千载之上,挽节义于千载之下。伊谁力欤?忠臣力也,忠臣谁欤?崔公谓也。不然,太史尝以忠臣烈女同传。并皆记之。

捲里社   林户符孜

正德十一年丙子秋八月吉日立

石匠  梁圭

碑文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概括讲述梁祝传说;第二部分讲述重修梁祝墓并祠的缘起。通过碑文,我们可以了解以下几点:

一,从碑文的前半部分看,当时流传于山东济宁的梁祝传说除爱情主题外,还具有宣扬孝道的倾向。碑文中记载的梁祝传说讲,祝父见“世之有读书者,往往至贵”,而自己仅有一女,故“咨叹不已”,为了“振门风以谢亲忧”,祝英台“变笄易服,冒为子弟”,外出读书。总之,传说讲,祝英台外出读书是为了尽孝。

二,从碑文的下半部分看,参与重修梁祝墓并祠的士大夫,从梁祝传说中看到的并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爱情。而是以为祝英台的事父至孝及对梁氏的矢一而终,“推之可以为忠,可以为孝,可以表俗,有关世教之本不可泯也。”

三,因为流传于济宁的梁祝传说中孝主题的客观存在,及上层士大夫从梁祝传说中看到的教化价值,重修梁祝墓并祠得到了皇帝的恩准,也得到了不少社会名流的支持,邹城五十七代亚圣公孟元额就参与了此事。

就以上来看,明代曲阜孔庙有“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也就不足为怪了,一是当时济宁一带流传的梁祝传说的孝主题契合于儒家伦理;二是明代上层士大夫以为济宁一带流传的梁祝传说不仅无违于礼教,反而有助于教化,“推之可以为忠,可以为孝,可以表俗”。亚圣公既肯为梁祝树碑立传,至圣庙为梁祝留一席之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张岱是浙江人,在浙江有一个以宁波为核心的梁祝传说圈,浙江一带流传的梁祝传说是以爱情为主题,没有宣扬孝道的内容;张岱年少时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明亡后披发入山,成为避世之人,就其身世来看,他不大可能从推行封建教化的角度审视梁祝传说,更不会把梁祝传说与儒教联系在一起,所以在曲阜孔庙见到“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也就难免“骇异之”了。

另,据说在川剧和流传于一些地方的鼓词中也讲梁祝读书的地点在尼山(孔子出生地,位于曲阜东南,距城区约25公理左右。)[16],又有东调《大双蝴蝶》云,仲尼办学,祝英台慕名前往跟圣人学习[17],甚至流传于西南少数民族彝族阿细人中的梁祝传说也讲梁、祝是孔夫子的学生[18]。由此看来,梁祝传说与孔子还真有一些不解之缘,而这些与明朝“梁祝读书处”被附会到曲阜孔庙也大概不无关系。

 

(原载《孔子研究》2004年第2期,后为《新华文摘》2004年第12期摘要,并为龙坛、天涯社区等网站所转载)


[1](明末清初)张岱《陶庵梦忆》,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第9页。

[2]钱南扬《祝英台故事叙论》,苑利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传说故事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第50页;李子和《论西南部分少数民族梁祝传说的流变和衍变》,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理论研究部编《中国民间传说论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第162页。

[3]以上采用资料来自樊存常主编的《梁山伯•祝英台家在孔孟故里》及本人的田野考察,《梁山伯•祝英台家在孔孟故里》一书已由山东文化音像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关于山东济宁有梁祝传说圈一事,已引起我国民俗学界的关注,我国著名民俗学家刘魁立先生,中国民俗学会副理事长贺学君先生曾亲往济宁考察,刘魁立先生还为樊著题词:“梁祝文化在孔孟故里——济宁。”

[4]梁祝墓墓碑出土后,由济宁市文物部门交由马坡乡政府保管,现存放于马坡乡政府。

[5](清)娄一均修,周翼等纂《邹县志》(一),康熙五十四年刊,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第415页。

[6](清)齐荣铨、龙印麓著,侯文龄增订《峄山志》,峄阴基后堂藏书,同治三年上元甲子订,卷三。

[7](清)齐荣铨、龙印麓著,侯文龄增订《峄山志》,峄阴基后堂藏书,同治三年上元甲子订,卷三。

[8](清)齐荣铨、龙印麓著,侯文龄增订《峄山志》,峄阴基后堂藏书,同治三年上元甲子订,卷三。

[9](清)齐荣铨、龙印麓著,侯文龄增订《峄山志》,峄阴基后堂藏书,同治三年上元甲子订,卷四。

[10](清)齐荣铨、龙印麓著,侯文龄增订《峄山志》,峄阴基后堂藏书,同治三年上元甲子订,卷四。

[11]田振铎、秦显耀、刘玉平《峄山新志》,济宁市新闻出版局,1993,第67—68页、第71—73页。

[12]于鹤翔《峄山志怪》,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第74—82页。

[13]张奎田、田振铎《峄山风情轶事》,山东省出版总社济宁分社,1990,第152—155、217—219页。

[14]荣寅福《鲁南民间文学作品荟萃》,山东文艺出版社,1998,第17—18页。

[15]碑文中带口的文字,为磨损空缺处。该碑在1952年曾一度出土,1976年因大造农田梁祝墓被平,为防被人破坏,群众将墓碑重新深埋于地下,这次已是解放后的第二次出土。本人曾往微山县马坡乡抄录该碑文,在引用该碑文时,又同时参考了郑亦桥《梁山伯祝英台墓碑出土记略》,见《文物》1957年第9期第49页。

[16]马紫晨《梁祝中原说》,《寻根》,1997(3),第7页。

[17]马紫晨《梁祝中原说》,《寻根》,1997(3),第7页。

[18]李子和《论西南部分少数民族梁祝传说的流变和衍变》,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理论研究部编《中国民间传说论文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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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峰空间 引用 删除 刘晓峰   /   2010-01-19 10:3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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