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其鸣也,求其友声,有朋自远方来,四海之内皆兄弟! 疑义相与析,佳文共赏之。希望与广大师友一同探讨、交流有关口头传统、民族志、民间文化等方面的话题。

温一壶月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9-23 21:44:37

 

  高中时有一阵子痴迷于台湾作家林清玄的散文短章,因自小看多了类似于正史的载道之文,突然看到林文,犹如荒漠中突现了一片绿洲,一泓清泉,满眼跳动着生命的韵律;酷热难耐之际感受到了一股凉爽清风,温馨又飘逸;宛若在他乡邂逅了故知,心里贮满了无尽的感动,他乡也在成了故乡……故乡更多是在心里,是在最柔软的地方,一不小心碰着,有说不出的杂陈之味,那是平生的阅历际遇、感受感悟汇聚而成的一汪海洋。林清玄的文章散发的是人类共有的真善美,但与那些一本正经坐而论道的政教文章不同,他把自身的人生经历与儒释道哲理融合进亲切、清新、温馨的文字世界里,营造出一方高远、明净、安宁的意境。这里总有那么点禅味,那么点悸动,那么点怅惘……

  “温一壶月光下酒”也是这样一篇隽永之文,过了几年,那些美文词藻已忘得差不多了,但那句篇名却一直清新地烙印在心底上,偶尔一想起来,总有一种明月照彻心扉的感觉,通体明亮清澈。古人写月亮的诗很多,名句也不少:“举杯邀明月,对影对三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明月更多成了一种悲情,一种思念,一种怅惘的情感符号,总是与一种悲悲戚戚的情愁牵绊在一起,与年少轻狂的心态觉得格格不入,或者有时故作矫情,“为赋新词强说愁”。仅此而已。关于喝酒,可能是在民族地区之故,基本上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风格,谁喝得猛,多谁就是英雄。当然,最后的场面是杯盘狼籍,胡言乱语,或吐或卧,不堪入目。所以把月亮与喝酒联系在一起说得那么通透敞亮,温馨有趣,实在是古今第一人。当然,关于月亮与酒的诗,历史上不乏其人“,譬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对三人。”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这些都是借酒浇愁,浇的是是块垒,是孤独。而林清玄先生此文,浇的是格调,是空灵,是境界。文中他提到了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并且在对此作了说明:”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 的。“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言:”有境界则自成格调。“不管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心中有境,自成格调。

  1996年2月3日丽江发生7级大地震,当时我还在昆明读大学,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惶恐不安,不知那边的家人情况如何了。后来通了电话,了解了家里倒塌了些围墙,没伤着人,心里也才安妥了些。回家前,几个同学凑钱设宴为我送行,安慰了不少话,那晚喝了什么酒,说了什么话一样也记不得了,惟有酒的温度一直暖到现在。后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丽江师范学校,有了工资后喝酒的机会就多了,尤其难忘与学校同事一同踢完足球、打完篮球后到学校旁边的木娘家的小食店里狂欢的场景,酒足饭饱,大伙齐声高唱革命歌曲,音乐教师李正义老师跳上饭桌拿着一根筷子当指挥,表情极为丰富,有的以筷子击碗来伴奏……快到十二点了才散了伙,有几个已经烂醉如泥,需要有人搀扶,而我有些微醺,头脑感觉胀乎乎的,走出小食店,抬头就看见象山顶上刚刚升起来的月亮,有月光映衬下,北边的玉龙雪山隐隐闪着银光,感觉有些诗意,突然一阵细雨飘洒下来,全身一机灵,酒就醒了大半。在师范学校教书也当班主任,与同学们相处融洽,相濡以沫,毕业会餐饮酒无数,酩酊大醉,几个男生把我扶到学校草坪乘凉聊天,说这是在母校的最后一夜,一起守夜到天亮,大家围坐成一圈,谈三年中师的趣事、隐事,都是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加上酒劲,同学之间的爱恋成了谈论的焦点,对谁有意思了,谁对谁送过纸条,纸条上写什么了……微风习习,月光皎洁,其乐融融,情义融融,一直到天大亮,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校园。“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后来有个同学给我写的明信片里用了这句诗,并说那个一起守夜的那晚上的月光是是最温暖,最明亮的,一直照亮着前行的路。

  有一次去石鼓找老同学玩耍,两人在石鼓街子上转悠了半天,日近薄暮,有些乏意了,便蜇进一爿街边小店,拣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一个姑娘过来问菜、问酒、问茶,酒有附近产的“红杜鹃”、“呼儿换”。“呼儿换”此名甚有诗意,可能套用了李白的“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诗句。随意点了几样石鼓小菜,特别可口的是那盘野生菌小炒,柔软清香,还那石鼓豆腐也格外清新适口,酒劲醇而绵。窗外是掩映在朦朦细雨中的无边翠绿,江边的柳林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但愁是无从言起的,我们只有无边的醉意和诗意,觉得天上神仙也只会如此。雨依旧斜斜地、柔柔地飘着,菜吃得差不多了,酒却还未到深酣处,朋友又叫了半斤酒。老板娘笑意倩倩地端过来,很熟练地斟满了杯子,然后把两个杯盖轻轻地斜盖在上面,那悠然自得的神态如那酒韵般怡人醉人,娃娃在她已褪了色的花衣衫上睡得正香,笑容可掬。无意中一回首,瞥见一轮明月已经偷偷地从窗外的树影婆娑间窥视过来,远处的金沙江泛着柔光蜿蜒着通向意气峥嵘的玉龙雪山。醉意里觉得此情此景有点类似柳永写的意境:“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无言……

  后来读古人的诗,也是对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诗境于心戚戚焉,如像“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东舷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诗里到底说什么事儿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了,而是对那份千年不散的诗情心领神会后沉淀下来感怀,酝酿成为心灵的故乡。传统文化中最让人难以割舍的往往也是这样一种令人感动、温馨、怅惘的情感,这或许是中华文化经久不衰的韵致与魅力所在吧!这也那一壶月光一直能够映照、温暖国人几千年的内因所在。

  后来听到一首歌,有一句歌词我听成了“温一壶月光”,感觉那意境与诗意相契合,所以总会不由自主地哼上几句,以此聊以自慰。直到后来在电视里的一场晚会上听到台湾歌手许美静唱的歌——《城里的月光》: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散

  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

  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世间万千的变幻

  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

  那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间聚散

  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守护它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世上本无一首《温一壶月光》这样的歌,是我错误地会意了。这也是个美丽的错会,但总以为《城里的月光》的旋律与意境与文章意境相契,我倒愿将错就错,把“城里的月光”哼成“温一壶月光”,因为只有这样,心中那轮美丽而又怅惘的明月才会冉冉升起,那皎洁温馨的月光才会撒满整个心灵空间……

                                                                          2001年9月于象麓斋

  【附文】

  温一壶月光下酒

  林清玄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张起来,等桂花谢了,秋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春过尽垂垂老矣的时候,掀开合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堪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黄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和尚庙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籍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春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叶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腊梅温一壶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吹剑录》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 “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 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梁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那样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辱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TAG: 月光

玉麓俗谭——英古阿格的博客 引用 删除 英古阿格   /   2019-01-23 14:55:17
听到林清玄逝世的消息。再读此文,泪不能禁。祝先生一路走好!感谢您曾经滋润过我的心灵。
一个人的电影院-乌尔沁空间 引用 删除 乌尔沁   /   2010-11-03 20:59:25
营养文字
风土小记的个人空间 引用 删除 风土小记   /   2010-10-24 12:38:32
张勃的星空 引用 删除 张勃   /   2010-09-27 21:38:50
《温一壶月光下酒》写得好,《温一壶月光》也写得好。
三秀 引用 删除 三秀   /   2010-09-23 23: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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