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好友大田直子教授

悼念好友大田直子教授

在日本生活时间长了，会参加婚礼或丧礼的机会。婚礼，大多是毕业生们的，葬礼多是同校或同专业、同一个学界的年长的人们的。我已经参加很多次丧礼。曾经，我很感伤的送别留学时支持我的老人，也不无寂寞感地告别老一代研究中国民俗的学者或诚心指导过我的老教授，此外还出于研究丧葬的目的、以观察者的心情很认真的参加过丧礼．．．

这次，5月8日我去参加我们大学教育系教授，一位还很年轻的大田直子教授的告别会，这次可以说是我在所参加的日本葬礼里最伤心的一次告别仪式。请看照片吧，除了50出头一点，没有结婚，热心教育，诚恳助人，聪明多才，心直口快，喜欢中国，都是没有写在简历里的。那照片下面的简历，最后一行也没有写，那就是：2010年3月28日因癌症逝世。

惋惜、痛心，这是我们到场的教师同事们的一致的心情。

曾经和国人或日本以外的外国人谈论过日本，日本人。总有一种感觉，他们多数表面上很恭恭敬敬的、礼仪翩翩的，但是不易接近，不好琢磨，摸不透，很少感受到绝对亲密感或信赖感。只有几位我接触过的日本人，给我极深的印象。他(她)们不似上面的那种感觉，而是很爽快或直率、热情、大方。大田直子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数年之前，我们在人文学院的考试委员会相遇，她是组长，我是组员之一，共事一年，一起做完了当年的高考出题工作。之后，因为话语投机吧，凡在路上或教学楼里相遇，都会亲亲热热的说一会话。

拉短我们之间距离，变得无话不说，那要提到我们大学的合并。在大约2年的时间里，那不透明的东京都行政机制造成大学专业内部调动以及专业更改名称、各专业编制人员超编后的人员调动处理、工资待遇等都没有明确规定，日本的老师们似乎也热心于私下议论交换小道消息，每天会有一些让人不大放心消息飞来飘去的。不满于东京都的官僚管理，教员们纷纷辞职离校，甚至有整个教研室集体辞职、校方恼怒地要追究其法律责任之举见报的事件。我不大习惯那种钻入某个小集团听人说悄悄话的做法，抱着反正不会开除人的乐天想法――因为我的归属已经有定――，我仍然上班下班上课下课地过日子。不过，当你走过某个研究室门口，大开的屋子里几个脑袋凑在灯下的议论声会突然因为你的身影而中断的那种感觉，很让人不舒服。

在多数日本人自己都有危机感的时候，很少有人会主动想起对一个外国人、一个女教员有点什么格外的关心。他们的心理容量没有这份余地，我早就看到这点，没有过高的期待值，所以倒也坦然。不过，那一段时间里，当时还是副教授的直子老师，消系灵通心地坦诚，见到我就会很“仗义”地对大小行政部门没有关照我十分不满，然后不管我是否爱听，就对我大说一通现在的什么什么，还有我们共同认识的某某老师也调走了之类，然后会体贴的问问我怎么样了，同时还会挖苦一下那些自顾自的、或是小题大作的男教员们。记得我们互相诉说的语言并不属于豪言壮语，也没有可作语录的价值，但是当时的环境下互相的几句话语和她那真挚的表情真有沁人心脾的功效，内心爽爽的、暖暖的。

后来，我的工作单位“东京都立大学”合并了其他三所东京都管辖的学校，变成了“首都大学东京”，我也从中文专业调入人类学专业。再然后，晚直子老师一年，我们相继升了教授。从自那之后，我们路途相见的会意一笑，一个摆手，都有了不同的含义，我们更亲近了，更相互信赖了。当分工一起担当个什么委员的话，那就好说好商量各自分担作了就是了，没有扯皮推诿之举，挺痛快的。她很热心地接受中国留学生，从生活和教育多方面帮助他们，这也不是每个日本教员都做得到的。

直子老师为人爽快，直言直语。对中国，她没有太多的了解，日本人特别崇欧美，直子最初也是的。她曾在英国留学三年，喜欢喝葡萄酒、吃西餐。她和一般日本人一样听信了日本媒体的歪曲报道，常常在开会之余或者一起吃饭时发问一些幼稚的问题。不过你给她解释之后，她会立刻接受你的意见，因为她已经信赖你，你讲的她也一概信赖。她开始和我们对话，直率地承认她不了解中国，不过现在她开始知道中国了。然后她会在其他场合主动去做说明，为中国辩解或去纠正对中国的偏见等。她的一位日本好友在发现转移之后专门陪她去青岛作了一次针灸治疗旅游，这好象是直子第一次去中国。回来后她特别感慨和感动，用她自己的亲身感受向周围介绍中医中药的了不起，普通中国国民的热情、好客。而且，一直偏爱西餐的她，和我们吃了几次中餐并且在餐桌上听了我们的“中华料理即席讲座”后，她开始“崇拜”中餐并且向其他人“猛烈”推荐，要好的几个教员于是就一起频繁出入那家中餐店了。我真的喜欢她这一点。

三年前的夏天，直子被诊断出大肠癌，立刻作了手术。那时她没有和人讲，暑假之后就来上班了，和我轻松的说她作了一个小手术。一年后，医生告诉她癌细胞转移了，这次的部位不能手术，她很消沉。几个老师商量说要振奋她的斗志，于是我们又相约一起去吃饭，席间大家聊天，提到还有多种非手术的方法。我呢，建议她去看看气功之类的。

不久，直子高兴地告诉我她找到一家气功门诊，已经去了一次，感觉不错。之后我们之间的邮件往来的大部分内容是关于气功、太极拳或中医的话题。见面的交谈也多是“中国文化问答”了。而且，在服药、气功等多种方法齐施半年之后，她的化验值竟然下降到正常，她说她的主治医生都很惊讶。当然，少不了又是庆贺的一餐中餐。不过，因为化疗，直子已经不吃肉也戒掉酒了，她认真的说，不和生命开玩笑，要认真的活下去。在我们去中餐店之前，会为她预约好素馅饺子、无醇啤酒、她可以吃的鱼类和豆制品的菜肴等，席间她总是笑声不断，幽默连发，和她在一起总是很开心的。

去年一年，她一直还在上课、带研究生。圣诞节时，本来她要带她的学生们去那家我推荐她第一次吃超美味中餐的那家店吃中餐贺圣诞迎新年的，直子要我做她的特邀嘉宾参加，我当然一口应允。后来因为大家的时间凑不齐，准备改在新年以后。这也成了永远不能实现的计划了。

去年年底，直子的左肩开始痛，治疗也不见效果。我有些不安。2月中，我到她的研究室去，送给她国内带来的鲜蜂乳，为了让她提高点食欲和抵抗力。她那时已经很消瘦，对我诉说几个月的肩膀疼没了胃口，吃不下东西。看得出她真是没有力气的样子了，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话语变得轻声细语的了。我对她说，别太限制饮食种类，多吃有体力才好。她答应说再好一点我们还去那家中餐店再大吃一顿吧。出门之前，我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分手了。这就是我和直子的最后一面．．．

2月19日她感到不舒服，医生说要住院检查一下，而2月底我们的教务部长要去探病时，就已经根据医嘱“谢绝会客”，不能探视了。只是听家人说，直子在病房里还在计划4月开始休假一年，然后精神十足地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28日当天上午还精神很好的和母亲说话，然后就静静的睡着了．．．

噩耗让我们每个人震惊和无语，告别会时直子的大学同学、大学时代的指导教授、她一直担任事务局长的日英教育学会的会长和很多会员、我们的大学校长、副校长、教务长、人文学院院长和许多位人文学院教员都来了。平时我们见面都要多说几句的，而那天，大家都是无语的默默致意而已――谁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现我们的心情。

在我教研室书架的一角，摆了一盆花和追悼直子教授的小册子，小册子的第一页，就是下面这张直子的照片。现在看着照片，我还总觉得她会突然跟我说话，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友大田直子018

好友大田直子2020